光和元年的四月,洛阳城的天气已有些开始炎热,空气莫名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花事正值繁盛,点缀着世家豪族的庭园。卫铮这几日正埋头于卢植前次休沐时布置下的功课——注解《司马法》中的“仁本”篇与当今边塞实务的关联。他结合着后世对东汉边防弊病的认知与张武、李胜等人从北地带回的消息,写得颇为投入,试图在传统兵学与现实困境间架起一道桥梁。
这日午后,他刚搁下笔,揉着有些发酸的手腕,便有仆役前来禀报,言蔡邕府上派人传来口信,请卫公子过府一叙。卫铮闻言,心下微感诧异。今日并非休沐之期,蔡邕身为议郎,即便清闲,也少有在此时主动邀约晚辈闲聊的道理。莫非是卢师有事借蔡府相召?或是与近日朝中风云有关?
他不敢怠慢,稍整衣冠,便带着随从出了门。马蹄踏在清扫过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一路行向城东的蔡府。
蔡府门庭依旧,苍松翠柏掩映,透着一股书香世家的沉静。门房显然是早已得了吩咐,见是卫铮,立刻恭敬地引他入内。穿过几重庭院,来到蔡邕平日待客的书房外,还未进门,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那笑声中气十足,带着一股不拘礼法的豪迈,与蔡邕平日温雅含蓄的风格迥然不同。
卫铮心中疑惑更甚,整了整心神,举步踏入堂屋。
只见堂内主位之上,蔡邕面带微笑,正捻须颔首。而客位之上,一人背对门口,虽因坐着看不清具体身高,但观其肩背宽阔,坐姿随意中自有一股挺拔之气。听到脚步声,那人回过头来。
卫铮这才看清他的容貌。此人确实不算高大,甚至略显矮壮,但面皮微黑,鼻梁高挺,尤其一双眼睛,眸光锐利如电,顾盼之间神采飞扬。他衣着并不如何华贵,举止间甚至带着几分文士眼中或许会觉得“轻脱”的随意,比如此刻,他一只手臂便随意地搭在案几之上,不像寻常士人那般正襟危坐。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奇异地让人感觉不到丝毫失礼,反而有种扑面而来的、令人心折的气度,仿佛春日拂面,让人为之一暖。
蔡邕见卫铮到来,笑着招手:“鸣远来了,快请入座。今日相召,是要为你引见一位当世俊杰。”
那客座上之人也已起身,面带笑容地看向卫铮。
蔡邕介绍道:“此位是沛国谯县曹操,曹孟德。孟德,这位便是我方才与你提起的,河东卫铮,卫鸣远,如今在子干(卢植字)门下研习兵法。”
曹操!曹孟德!
卫铮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惊雷炸响。纵然他穿越以来,已见过蔡邕、卢植这等名臣大儒,甚至间接参与了宫廷秘闻的探讨,但直面这位在原本历史轨迹中即将搅动天下风云、奠定三分基业的“乱世之奸雄,治世之能臣”,那种冲击力是截然不同的。这可是活生生的、尚未完全发迹的曹老板!是未来北方的霸主,是诗歌、兵法、权术无一不精的顶级大佬!
一瞬间的失神后,卫铮强大的心理素质立刻发挥作用,他强压下心中的波澜壮阔,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敬重,赶忙上前一步,依足礼数,长揖到地,语气诚恳地说道:“原来是孟德兄!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曹操也几乎是同时上前,动作迅捷而有力,一把托住卫铮的手臂,不让他礼行到底,笑声朗朗:“鸣远何必多礼!我对你才是神交已久啊!”他握着卫铮的手臂,目光炯炯地打量着他,眼中满是欣赏与好奇,“我在顿丘任上时,便听闻洛阳出了一位少年俊彦,杜康居题诗,气魄非凡;更得伯喈公与卢尚书青眼,收录门下学习韬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器宇轩昂!”
卫铮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沉稳力道,心中暗赞,连忙谦逊道:“孟德兄过誉了。些许虚名,不过是少年意气,侥幸得诸位长者错爱。比起孟德兄当年在洛阳北部尉任上,设五色棒严明法纪,不避豪强,这等胆识与作为,方是真正令人钦佩,铮仰慕已久矣!”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推崇,言语间竟是异常投契,从杜康居的旧闻说到卢植的学问,又从边塞局势聊到当下时政,颇有相见恨晚之感,直把一旁的蔡邕看得惊讶不已。他捻着胡须,看着眼前这对初次见面却仿佛多年知交般的年轻人,一个沉稳中带着超越年龄的洞察,一个放达中蕴含着不凡的抱负,心中不由暗叹:“此二人皆非池中之物,今日一见,竟如此投缘,莫非亦是天意?”
待二人说得稍歇,蔡邕才笑着请他们重新落座,道明了曹操今日来访的缘由,也解释了为何自己会在非休沐日邀卫铮前来。
原来,曹操此次回京,并非升迁,而是受到了牵连被免官。牵连他的,正是其堂妹夫,不久前刚与父亲宋酆一同被宦官诛杀的执金吾、濦强侯宋奇。宋奇,便是那冤死的宋皇后的同胞兄长。曹操与宋奇年纪相仿,志趣相投,不仅是姻亲,更是挚友。宋氏遭此灭门之祸,曹操身为至亲,自然难以置身事外,被免去顿丘令之职,召回洛阳述职。
说到宋皇后之冤,卫铮想起日前与卢植、陈觉的讨论,心中那股对无辜者惨死的同情与对权阉构陷的愤懑再次涌起,不禁拍案道:“宋皇后贤德无辜,竟遭此大难,实乃千古奇冤!那王甫构陷忠良,残害皇室,人神共愤,将来必遭天谴!”
他言辞激烈,显然是真情流露。然而话一出口,卫铮猛然惊醒,想起曹操的祖父曹腾便是大名鼎鼎的宦官,虽与王甫并非一党,且曹腾在世时名声尚可,但终究是宦官之后。自己当着曹操的面如此痛斥宦官,虽是指向王甫,却难免有映射之嫌,实在失礼。他连忙收住话头,面带歉意地向曹操拱手:“孟德兄,铮一时激愤,口不择言,还望见谅。”
曹操脸上原本因提及宋奇而带着的一丝凄然与沉郁,在卫铮道歉时已迅速隐去。他大手一挥,神色豁达中透着一丝看透世情的冷峻:“鸣远何出此言?你仗义执言,正是性情中人。王甫之流,倒行逆施,天下有识之士谁不切齿?事已至此,悲愤无益,徒惹祸端。我等……还当向前看。”他巧妙地略过了自身家族的敏感背景,将话题引开,“今日难得与鸣远相识,又蒙伯喈公盛情,当说些高兴的事。”
卫铮见曹操如此大度,心中更是佩服其气量。从曹操那瞬间的眼神变化中,卫铮也能感受到他并非不痛恨王甫,并非不悲恸好友之死,只是他更懂得隐忍,更明白在无力改变现实时,将情绪暴露于人前并无益处。这份沉潜与克制,正是成大事者必备的素质。
接下来,三人间的气氛又恢复了融洽。曹操似乎对卫铮的一切都很好奇,尤其问起了他那手独特的“卫体”书法和那首引动洛阳文坛的“秦时明月汉时关”。蔡邕也兴致勃勃地加入讨论,对卫铮诗中蕴含的苍茫边塞意境与超越时代的格律形式赞赏有加。卫铮则趁机向这两位文学大家请教,言谈间偶尔引述一些后世浅显的文艺理论,往往能切中肯綮,引得蔡邕抚掌,曹操目露精光,交谈愈发深入。
不知不觉,日头已然西斜。卫铮见时机正好,便主动向曹操发出邀请:“孟德兄初回洛阳,想必旧友多已星散。若不嫌弃,明日可愿移步寒舍小坐?我再邀上族兄卫觊,同去杜康居,一来为孟德兄接风,二来也可重温当日饮酒论诗之乐,如何?”
曹操本就是个豪爽善饮、喜好交游的性子,今日与卫铮一见如故,正觉投缘,闻此邀请,哪有不应之理?当即抚掌笑道:“妙极!早闻杜康居乃洛阳雅士汇聚之地,今日便借鸣远之光,再去领略一番!伯喈公,可否一同前往?”
蔡邕笑着摇头:“你们年轻人聚会,我这老朽就不去凑热闹了。孟德、鸣远,你二人正当英年,将来国家多事,正需尔等这般才俊戮力同心。今日之会,亦是良缘,望日后多加往来,互相砥砺。”
于是,卫铮与曹操一同拜别蔡邕,出了蔡府。两人并肩而行,谈笑风生,在城门处卫铮说明卫宅路线,约定时辰,躬身拜别……
谁也不会想到,在这东汉王朝日益倾斜的黄昏里,这次看似偶然的会面,将如何在不远的未来,影响着历史的进程。而对卫铮而言,与曹操的这次“洛阳初逢”,无疑为他在这乱世序幕中,落下了一颗极具分量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