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一切顺利,而京城那边,司洛昀一行已在暮色中拼命驶入城门。这一路堪称步步杀机,最后一百里竟遭遇了数十次刺杀,此刻人疲马乏,连车轮滚动的声音都透着倦意。
此时,京城的裕王府卧房内灯火摇曳,司洛昀正低头为墨玄舟手臂上的新伤上药。她的手法已然娴熟,只是眉眼间难掩疲惫。“殿下身上的伤,怕是比戍边的将军还要多了。”她轻声开口,语气平静,“我这真能上得了玉牒么?”
墨玄舟靠在软枕上,脸色因失血有些苍白,闻言扯出一个苦笑:“王妃放心。暗桩传来消息,宫中那位……已昏迷一月有余。我手中握着赐婚圣旨,太子即便想为难,也绕不过这道明旨。除非——”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除非父皇突然醒来。”
司洛昀将染血的棉布丢进水盆,清水瞬间漫开一团淡红。“殿下这才进京便添新伤,”她拿起干净纱布,声音压低了些,“回程路远,殿下如何受得住?何况,听殿下所言,此番进京怕是又得将太子得罪狠了。待我们返程时,他们的手段只怕会更猖狂。”
“回程不会。”墨玄舟摇头,目光投向墙上悬着的坤舆图,“来时大张旗鼓,一是按照礼仪需要合规的仪仗,二是为替表弟他们吸引目光。待事毕返程,便可轻装简从。届时我们轻功潜夜而行,专走山路,他们纵有千军也难追剿。”他看向她,眼神微沉,“况且,他们此次猛攻,怕是更惦记的是你家三妹的医术。若我料得不错,太湖城那边,也该有‘客人’上门了。”
司洛昀正在系结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底闪过暗芒:“之前听二妹回来提到,太子府、庆王府连同宫中皆有失窃,”她似是不经意地问,手下动作依旧稳妥,“他们怎还有如此银钱,豢养这许多死士?”
墨玄舟冷笑一声,牵动了伤口,眉心微蹙:“树大根深。名下田庄、店铺仍在生利,门下官员的孝敬、依附商户的供奉,从未断绝。一次失窃,不过伤及皮肉,远未动摇根本。”
“原来如此。”司洛昀淡淡应了一声,垂眸将药瓶逐一收好。眼底那抹冰凉的锐色,却如深潭下的暗流,一闪而逝。
她虽并非医者,但长期协助秦雅露处理,只要不是开刀手术,她都能应对。很快,墨玄舟臂上伤口已被妥帖包扎好。她又递过一只盛着灵泉水的小瓷瓶,墨玄舟接过后仰头便饮,动作干脆。
看着司洛昀清晰可见的倦容,墨玄舟心中泛起疼惜:“王妃,京城已到,他们尚不敢在天子脚下明目张胆乱来。这几日,你安心歇息便好。”
司洛昀起身,准备收拾染血的杂物,墨玄舟伸手虚拦:“这些让丫鬟收拾。王妃连日劳累,别再为此分神了。”
“也好。”司洛昀从善如流,指尖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那我唤人备些热水,需好好泡一泡,解解乏。”
墨玄舟看着她,语气带上些微小心,斟酌道:“王妃,此处毕竟是京城,王府虽严,却也难保没有暗处的眼睛……今夜,还是与我同宿一室更为稳妥。你放心,我绝无他意。”
司洛昀走向门边的脚步未停,只侧首应道:“知道了,殿下。你先歇着,不必等我。我沐浴后,在那边矮榻上歇息便是。”
墨玄舟望着她离去的纤细却挺直的背影,欲言又止,终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追妻之路,果然道阻且长。
翌日清晨,裕王府的马车碾过朱雀大街平整的石板路,向着森严的皇城驶去。车轮声在空旷的御街回荡,格外清晰。
马车内,司洛昀身着亲王正妃品级的宫装,绯罗蹙金,五翟冠沉沉地压在髻上,庄重繁复得令她有些气闷,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下颚微收,显出一种沉静的威仪。墨玄舟亦是一身玄色亲王礼服,织金蟠龙,气势沉凝,只是失血后的脸色在玄衣映衬下更显苍白。他宽袖下的手悄然探过,轻轻握了握司洛昀微凉的手指,一触即分,低声道:“不必忧心,一切依礼而行便可。太子那边,今日众目睽睽,料他也不敢公然发作。”
司洛昀微微颔首,目光却投向车窗外那渐次升高的朱红宫墙与巍峨城楼。她并非紧张,而是在冷静地观察、记忆。
依照礼制,他们先至皇帝寝殿——养心殿问安。殿内门窗紧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石苦涩气味,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鎏金龙床上,当今皇上双目紧闭,面色是一种不祥的灰败,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数名太医垂手侍立在侧,屏息凝神,额角却隐有汗意。
太子墨玄宸早已立在龙床东侧,一身明黄常服,衬得他面色愈发沉郁。他目光落在并肩而入的墨玄舟与司洛昀身上,看似平静,深处却藏着冰冷的审视。
墨玄舟携司洛昀在龙床前郑重行三跪九叩大礼。起身抬头,望向锦被中毫无反应的父皇,他眼中复杂情绪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皇弟一路辛苦,”太子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在寂静的殿中却异常清晰,“听闻路上不太平?可需孤加派护卫,护送你夫妇周全?”
“劳太子殿下挂心。”墨玄舟转身,面向太子,不卑不亢地回道,“些许毛贼,已料理干净。”重新转向龙床,再次躬身,恭谨禀道:“臣弟携新妇秦洛氏,依礼前来拜见父皇,祈愿父皇早日康健,此乃人子本分。”
太子目光这才缓缓转向司洛昀,自上而下打量片刻,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居高临下的评判。半晌,他才缓缓道:“秦洛氏,既已奉旨成婚,便是皇室中人。日后当时刻谨记身份,谨守妇德,襄助裕王,安分守己,莫负圣恩。”
“谨遵太子殿下教诲。”司洛昀依礼垂首,向前半步,盈盈下拜,声音清晰恭谨,姿态无可挑剔,“定当恪守本分,尽心侍奉王爷,为父皇祈福。”
太子墨玄宸的目光在她低垂的眉眼间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弟妹如此有心,孝心可嘉。孤听闻,你家中尚有一位医术不凡的妹妹,年纪虽轻,却已有‘神医’之名在外。如今父皇沉疴难起,太医院束手,何不请她入宫,为父皇诊治一番?或许,能有奇效。”
此言一出,殿内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几名垂首的太医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司洛昀心中凛然,面上却未露分毫异色,再次敛衽一礼,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几分恰如其分的无奈与坦然:“回太子殿下,殿下所言,折煞臣妾小妹了。她年方十三,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自幼顽劣,对医药之事确有些兴趣,跟随家中长辈学了点粗浅皮毛,平日里至多给街坊邻里看看头疼脑热,如何敢称‘神医’?至于外界那些夸大其词的谣传,不知是何人、出于何种居心编造,竟污了殿下清听,实在令臣妾惶恐。父皇龙体关乎国本,自有太医院诸位国手圣手精心调治,岂容小儿戏言僭越?还请太子殿下明鉴。”
太子定定地看着她,那双狭长的凤目中眸光深沉,辨不出喜怒,并未立刻接话。沉重的寂静在弥漫着药味的殿中蔓延,只有皇帝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隐约可闻。这短暂的凝视,仿佛带着无形的压力,笼罩在司洛昀头顶。
片刻,太子才缓缓移开视线,语气听不出什么变化:“弟妹过谦了。既如此,便罢了。” 他不再看司洛昀,转而望向龙床上无知无觉的皇帝,侧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莫测。
见状,墨玄舟便带着司洛昀离开养心殿那令人窒息的压抑氛围,直接前往宗人府。
掌管玉牒的宗令是两位须发皆白的老宗正早已候在正堂。手续繁琐,查验圣旨、核对文书、问询出身,一道道程序走下来,耗时良久。因圣旨明发,皇上昏迷无法亲览批示,便由宗令会同几位阁老依制办理。
宗令提笔,饱蘸朱砂,于皇室金册“裕亲王玄舟”名侧,工工整整落下“正妃秦洛氏”五个小楷。笔锋沉稳,一锤定音。从此,她司洛昀之名,便正式载入天潢玉牒,是名正言顺、记录在案的裕亲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