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济医学堂的议事厅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冰块。方才钱穆斋等人激烈的反对言辞,如同冰雹般砸在每个人的心头,留下刺骨的寒意和一片狼藉的沉默。几位保守派董事余怒未消,脸色铁青地坐在那里,目光或审视、或不满地聚焦在林怀仁身上。陈明远手心沁出冷汗,李毓珍捻着胡须的指尖微微发白,就连支持改革的一些年轻教员,也在这种高压氛围下感到了不安。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始终未发一言的林怀仁身上。他坐在主位,背脊挺直如松,深灰色的长衫在从高窗透入的光线下,泛着沉稳的光泽。他面前摊开着那份惹来风波的《申报》,但他的目光却似乎穿透了纸张,投向了更深远的地方。
钱穆斋见林怀仁久久不语,以为他心生悔意或是势孤力单,便清了清嗓子,带着一种试图挽回局面的语气,再次开口,声音却比刚才缓和了些许:
“怀仁啊,”他换了称呼,试图拉近距离,“我等皆知你志向高远,一心为公。融贯中西,此志可嘉。然,凡事需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这招收女生一事,牵涉甚广,关乎礼教人伦,关乎学堂清誉,非比寻常。依老夫看,不若暂且搁置,从长计议?待日后风气更开,时机成熟,再议不迟。何必在此刻,行此惊世骇俗之举,徒惹非议,自毁长城呢?”
这番话,看似退了一步,实则是以退为进,意图将此事无限期拖延,直至不了了之。几位保守派董事纷纷点头称是,空气中刚刚有所缓和的张力,瞬间又被拉紧。
就在这时,林怀仁动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那目光中没有愤怒,没有激动,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澄澈与坚定。他没有立即回应钱穆斋,而是将面前那份《申报》轻轻推向桌子中央,然后,双手按着桌面,缓缓站起身来。
他身量不高,此刻却仿佛一座山岳,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整个议事厅的中心。所有的嘈杂与私语,在他起身的瞬间,悄然平息。
“钱世伯,诸位同仁,”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敲击在众人的耳膜与心弦上,“适才诸位所言,林某皆已聆听。礼教之防,人言之畏,清誉之虑……诸般考量,皆有其因,林某并非不能体会。”
他话锋微微一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古井中投入的石子,激起了深邃的波澜。
“然,我辈所执为何业?所守为何道?”他环视众人,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诘问,“我辈乃是医者!所执乃是活人性命之术,所守乃是求真济世之道!”
他向前迈出一步,目光灼灼,如同两点不灭的星火:
“医道求真,性命面前,何分男女?”
这十二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议事厅内!简单,直接,却蕴含着无可辩驳的力量,瞬间刺破了所有关于礼教、风化的纷繁争论,直指医学最核心、最本质的命题——生命的价值与尊严。
“当病患奄奄一息,痛苦呻吟之时,他祈求的,是一个能挽救他性命的医生,还是一个合乎礼教的男子?”林怀仁的声音带着沉痛的反问,“当妇人难产,命悬一线之际,她渴望的,是一个精通产科的医者,还是一个恪守男女大防的迂儒?”
他指向窗外,仿佛指向那广阔的人世间:“这上海滩,这全中国,有多少妇人女子,因羞于启齿,或因无女医可寻,而贻误病情,抱憾终身?她们的性命,她们的痛苦,难道就因为一句‘男女有别’,便轻飘飘地忽略不计了吗?!”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着在场每一个尚有医者仁心的人。
紧接着,他的语气从沉痛转为激昂,带着一种惜才爱才的迫切:
“再者,若有英才,胸怀济世之志,心有向学之诚,天赋慧根,刻苦坚韧,只因其身为女子,我便要固守陈规,拒之门外吗?”
他目光扫过那些保守派董事的脸:“这是否,才真正是对医道传承最大的不敬与损失?难道我博济‘博采众长’之‘博’,竟容不下这半边天地吗?!”
他再次停顿,让这番振聋发聩的话语在每个人心中回荡、发酵。议事厅内落针可闻,只有他沉稳而有力的声音在梁柱间萦绕。
“至于外界非议,”林怀仁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却无比坚毅的弧度,“我博济自创立之日起,何曾惧怕过非议?当年破除中西医之藩篱,非议少吗?我等可曾退缩?今日,不过是在这破旧立新的道路上,再向前迈出一步而已!”
他最后看向钱穆斋,语气诚挚而决绝:“钱世伯,诸位,博济之未来,不在固守一成不变之旧规,而在勇于开拓无限可能之新境。招收女生,非为标新立异,实乃回归医道本心,顺应时代潮流,亦是真正践行我‘博济’二字之精神!此事,关乎对生命的敬畏,对人才的珍视,对我辈初心的坚守!”
“林某心意已决,”他斩钉截铁,一字一句,如同金石坠地,再无转圜余地,“无论风雨,一力承担!这女子学部,必开!这十名女生,博济,收定了!”
话音落下,林怀仁依旧站立在那里,身形挺拔,目光如炬。他没有再多言,但那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已然在每个人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陈明远只觉得胸中一股热血涌上,激动得几乎要站起身来。李毓珍捻着胡须的手停了下来,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那叹息中,却少了反对,多了几分深思与动容。
而钱穆斋等人,面对林怀仁这番将医道本质、生命尊严与学堂精神紧密结合、层层推进的论述,一时竟哑口无言。他们可以反驳礼教,可以担忧非议,但在“性命面前,何分男女”这朴素而强大的真理面前,在他们作为医者(或医者的支持者)最基本的良知面前,所有的反对理由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钱穆斋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颓然地靠在了椅背上,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他知道,大势已去。林怀仁不仅说服了在场可能动摇的中间派,更用他那不容置疑的信念与担当,压倒了所有的反对声音。
林怀仁的定音,不仅平息了学堂内部的风波,更是为博济医学堂,也为那个时代,推开了一扇沉重而崭新的门。门后,是未知的挑战,也是无限的希望。这定音之锤,敲响的,是一个属于女性,也属于中国医学未来的,充满可能性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