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清的加入,让这支队伍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赵铁柱等几个年轻后生,几乎不敢正眼看这位虽然落魄却难掩清丽的官家小姐,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赵勇也收敛了不少粗豪之气。
只有赵胜,因年长且是一家之主,还能保持些常态,但吩咐事情时,语气也下意识温和了许多。
陈远找来清水和相对干净的布条,示意苏婉清坐下。
苏婉清起初十分羞怯,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根深蒂固,但脚上的伤痛和现实的困境让她不得不放下矜持。
她咬着唇,侧身坐在一块石头上,将受伤的脚微微伸出。
陈远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帮她脱下那只破损的绣花鞋。
女子的脚踝已经红肿,脚底磨出了水泡,有的已经破皮,渗着血丝。
他尽量目不斜视,用清水轻轻冲洗伤口周围的泥污,然后用布条仔细包扎好。
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带着一种与这个时代男子迥异的细致。
苏婉清起初身体僵硬,感受到对方并无轻薄之意,只有纯粹的帮助,这才渐渐放松下来。
她偷偷打量着这个救了自己的年轻人。
他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衣衫褴褛,面容憔悴,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和冷静,言谈举止间透着一股与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不同的气质,没有武夫的粗野,也没有书生的迂腐,倒像……像是一种洞悉世情的沉稳。
“多谢……陈公子。”包扎完毕,苏婉清低声道谢,脸颊微红。
“苏姑娘不必客气,叫我陈远就好。”陈远站起身,神色平静。
他知道,在这个时代,一个落单女子意味着什么,能救下她,也算是积下一份善缘,或许未来真有用处。
夜幕降临,众人依旧在河滩附近找了个背风的洼地露宿。
不敢再生大火,只燃了一小堆篝火取暖照明。
粮食依旧紧缺,众人分食着最后一点黑豆和烤熟的野菜根茎。
苏婉清显然从未吃过如此粗糙的食物,但她只是微微蹙眉,便小口小口地、极其艰难地吞咽下去,没有一句怨言。
这份坚韧,让陈远又高看了她一眼。
饭后,赵胜安排守夜,众人各自找地方蜷缩着休息。
连日奔波的疲惫和伤痛很快让大多数人沉沉睡去。
陈远负责守前半夜,他抱着刀,坐在离火堆不远的地方,望着天边那轮渐渐升起的、清冷的明月,思绪万千。
来到这个时代不过十几天,却仿佛过了几十年。
饥饿、杀戮、死亡、背叛……乱世的残酷赤裸裸地展现在他面前。
野狐岭屯堡,那个地图上的点,成了支撑他走下去的唯一目标。
但到了之后呢?凭借这七八个人,几把破刀,又能做些什么?
历史的洪流滚滚而来,李自成即将席卷中原,清兵即将入关,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
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他警觉地回头,却发现是苏婉清。她裹着一件不知谁给她的破旧外衫,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
“陈……陈公子,我……我睡不着。”苏婉清的声音在夜风中有些单薄。
“苏姑娘是担心脚伤,还是……”陈远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让出点位置。
苏婉清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坐下,抱着膝盖,望着跳跃的火苗,幽幽道:“都有吧。想起家父,想起往日……恍如隔世。”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看着陈远,眼中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陈公子,你们……似乎与寻常流民不同。你们有兵刃,有……章法。你们要去哪里?”
陈远心中微动,这女子观察力很敏锐。
他略一沉吟,觉得有些信息或许可以透露,也能借此观察她的反应。
“不瞒苏姑娘,我们确实不是普通流民。我们要去北边的野狐岭,那里有个废弃的屯堡。”
“野狐岭屯堡?”苏婉清微微蹙眉,似乎在回忆,“我好像听家父提起过,说是前朝所建,早已废弃多年,靠近边墙,甚是荒凉。你们去那里做什么?”
“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陈远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这天下,已经乱了。朝廷无力,流寇四起,关外还有虎狼之师。南方或许暂时安稳,但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北方虽乱,但边墙之地,或许反而有一线生机。我们需要一个根基,一个能自保,也能……做点事情的地方。”
苏婉清听着陈远平静却蕴含着某种力量的叙述,杏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这番话,完全不像是一个寻常武夫或者落难之人能说出来的。
里面包含着对天下大势的判断,甚至隐隐有一种……不甘于仅仅苟活的抱负。
“做点事情?”
苏婉清轻声重复了一句,她看着陈远被火光映照的侧脸,那轮廓分明,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陈公子觉得,这天下,还有救吗?”
这个问题很尖锐,直指核心。
陈远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苏姑娘是读书人,以为这大明天下,为何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苏婉清没想到陈远会反问,她思索片刻,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忧愤道:“自然是阉党遗毒,吏治腐败,天灾连连,以致民不聊生,烽烟四起……”
陈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姑娘说的都是表象。
究其根本,在于土地兼并,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在于宗室勋贵、官僚士绅不纳粮、不服役,将沉重赋税尽数转嫁于小民;
在于卫所败坏,军户逃亡,朝廷无可用之兵;
更在于……上下隔绝,政令不出紫禁城,君王虽有心励精图治,却难挽狂澜于既倒。”
他这番话,结合了后世历史学家的分析,一针见血,远远超出了这个时代普通人的认知水平。
苏婉清彻底惊呆了!她张着小嘴,难以置信地看着陈远。
这番鞭辟入里的分析,简直比她父亲和一些清流官员的议论还要深刻、透彻!
这个看起来像流民头目的年轻人,竟然有如此见识?
“陈公子……你……”苏婉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陈远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苦涩:“所以,苏姑娘问我天下还有没有救。我说有,但绝非靠如今的朝廷,也非靠那些只知烧杀抢掠的流寇。
需要换一种活法,需要一种新的秩序。而这,需要从一砖一瓦,从一个屯堡,一小群人开始。”
他指了指沉睡的赵胜等人,又指了指自己和苏婉清:“或许我们力量微薄,但总要有人去做。野狐岭,就是我们的第一步。”
月光如水,洒在荒凉的河滩上,篝火噼啪作响。
苏婉清看着眼前这个神秘的年轻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原本以为自己落入了一伙比较“文明”的流寇手中,只求暂时活命。
但现在,她隐隐感觉到,自己可能卷入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复杂的漩涡。
这个叫陈远的年轻人,他的野心和见识,深不可测。
但同时,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东西,如同这荒野中的星火,在她几乎死寂的心田中,悄然重新点燃。
如果……如果他说的,有那么一丝可能呢?
这一夜,月光下的对话,在落难官女苏婉清的心中,埋下了一颗至关重要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