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0日,达尔文港。
阿拉弗拉海的热浪像一堵看不见的墙,撞击着刚刚切入港口的钢铁舰艏。
这里没有悉尼那种温带海洋气候的凉爽,只有赤道边缘特有的湿热与暴烈。红树林在海岸线上蔓延,红土悬崖如刀削般直插海面。
四艘涂着耀眼白漆的战舰,撕破了这片热带海域的慵懒。
悉尼号抛下巨大的铁锚,链条与锚孔摩擦,发出刺耳的轰鸣,惊起一群栖息在防波堤上的海鸟。
码头上没有鲜花,没有乐队,只有荷枪实弹的联邦国防军北领地卫戍部队,以及一排排黑色的防弹轿车。
亚瑟走下舷梯。热风卷起他的海军大衣下摆,但他没有解开扣子。汗水顺着鬓角滑落,他甚至没有抬手去擦。
“殿下。”驻防司令官敬礼,军靴在水泥地上磕出脆响。
“免礼。”亚瑟的目光扫过码头后方那片看似荒芜的红土坡地,“宴会取消。直接去油库。”
随行的英国联络官愣了一下,刚想提醒行程表上的市政厅午宴,却被布里奇斯将军冷漠的眼神挡了回去。
车队启动,卷起红尘,并未驶向市区,而是拐入了一条地图上未标注的军用公路,直奔达尔文港背后的丘陵深处。
……
达尔文要塞区,地下三层,战略储备库。
这里是联邦的另一个世界。
厚重的铅封钢门在液压泵的驱动下缓缓滑开,一股浓烈、刺鼻、带着原始工业野性的碳氢化合物气味扑面而来。
巨大的地下空腔内,没有自然光,只有防爆灯投下的惨白光晕。
数十个直径超过三十米的巨型钢制储油罐,像沉默的巨兽,整齐地排列在岩层深处。管道如同血管,盘根错节,连接着每一个罐体。泵机发出低沉的嗡嗡声,那是这个基地的心跳。
“目前库存量:重油四万吨,航空煤油五千吨,柴油一万二千吨。”
基地负责人,一名穿着沾满油污工装的上校,指着压力表汇报,“二期扩建工程正在挖掘,预计年底能将总库容提升至十万吨。”
亚瑟伸手摸了摸冰冷的罐体。里面装的不是液体,是舰队的命。
“不够。”亚瑟收回手,看着指尖上沾染的一点油渍,“这点存量,一旦开战,只够悉尼号编队在海上高强度作战三个月。”
“如果我们被切断了补给线呢?”亚瑟转身,盯着布里奇斯,“如果敌人封锁了龙目海峡,或切断了印度洋航线,这三个月就是我们的死期。”
布里奇斯将军脸色铁青:“我们会死守航线。”
“死守是下策。”亚瑟迈步走向控制室,“我们要控制源头。”
控制室的地图桌上,铺开的不是达尔文的防区图,而是一张巨大的荷属东印度群岛详图。
cSb局长道尔已经等候多时。在他身边,站着一个皮肤黝黑、眼神像鳄鱼一样阴冷的男人——南太平洋资源保卫局负责人,杰克·哈珀。
哈珀没有穿军装,一身皱巴巴的亚麻西装,腰间鼓鼓囊囊,那是柯尔特左轮手枪的轮廓。他刚从婆罗洲的泥潭里爬出来,身上还带着雨林的霉味。
“说情况。”亚瑟没有废话。
哈珀走上前,用粗糙的手指在地图上的几个点用力戳了戳。
“荷兰人很不安分。”哈珀的声音沙哑,像砂纸打磨过,“巴达维亚的总督换了人,新来的家伙想收回我们的特许开采权。他们的殖民地警察最近频繁在我们的油田周围巡逻,扣押了我们两船设备。”
“这只是表面。”道尔接过话头,将几张模糊的照片扔在桌上,“这是我们在望加锡海峡拍到的。”
照片上,几艘挂着巴拿马旗帜的捕鱼船,甲板上却覆盖着帆布,隐约露出天线的形状。
“日本人的渔船。”道尔冷笑,“我们的线人报告,日本三井物产的代表,上周在泗水秘密会见了当地的伊斯兰联盟领袖。”
“他们在策动土着暴乱?”布里奇斯将军立刻反应过来,“想以此为借口介入?”
“经典的渗透战术。”亚瑟看着地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岛屿,“制造混乱,然后以保护侨民或维护秩序的名义派兵。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
亚瑟抬起头,目光锁死在哈珀身上。
“哈珀,我要你回去。”
“回婆罗洲?”
“不,去整个群岛。”亚瑟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个巨大的弧线,覆盖了从苏门答腊到新几内亚的整片海域,“我要你的资源保卫局扩编。哪怕把所有的退伍兵都招募进去。”
“给我盯死每一个港口,每一条航道。”
“如果荷兰警察找麻烦?”哈珀舔了舔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
“那就让他们的警局发生一点意外。”亚瑟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或者是锅炉爆炸,或者是弹药库走火。只要不留下我们的痕迹。”
“那日本人呢?”
“对于日本人,”亚瑟从桌上拿起一支红蓝铅笔,在望加锡海峡的位置画了一个叉,“如果他们的渔船进入了我们的油田警戒区,或者试图在我们的管道附近下锚……”
“无论他们挂什么旗,无论他们有多少人。”
“击沉它。”
亚瑟将铅笔扔回桌上,“不需要警告,不需要俘虏。海里有鲨鱼,它们会处理剩下的事。”
哈珀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烟熏黄的牙齿:“明白,殿下。鲨鱼会吃饱的。”
亚瑟转向道尔:“这也是我这次出访的目的。我要去伦敦,去柏林,去稳住那些大人物。而在我转身的时候,我不希望后院起火。道尔,给哈珀所有的情报支持。我要荷属东印度变成一个铁桶,或者一个泥潭。除了我们的油船,谁也别想从那里带走一滴黑血。”
“是。”
会议结束。没有记录,没有文件。只有几个人的眼神交汇,决定了这片热带群岛未来几年的血腥暗战。
……
离开地下油库,车队并未返回市区,而是驶向了达尔文港北侧的一处孤立海岬。
那里矗立着几座巨大的钢铁格构塔,那是联邦海军新建的远程无线电监听站。
亚瑟站在塔下,海风呼啸。
“测试过了吗?”他问身边的技术官。
“测试过了,殿下。”技术官递上一副耳机,“这是十分钟前,我们截获的来自巴达维亚的一段信号。”
耳机里传来一阵嘈杂的电流声,夹杂着模糊的摩尔斯电码。
“这是荷兰总督府发给海牙的加密电报。”道尔解释道,“他们在抱怨我们的霸道,请求国内增派军舰。”
“海牙派不出军舰。”亚瑟摘下耳机,“他们的海军甚至不敢离开北海的港口。但这证明了一件事:即使在达尔文,我们也能听到亚洲的心跳。”
“保持监听。”亚瑟下令,“把这个站点的功率再加大一倍。我要不仅能听到巴达维亚,还要能听到马尼拉,甚至新加坡。”
“这需要更多的电力。”
“那就建发电厂。”亚瑟转身上车,“在这个时代,信息比炮弹更致命。”
……
与此同时,三千公里外。堪培拉。
皇家科学院,物理研究所。
这里没有海风,只有黑板上粉笔摩擦的沙沙声。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穿着一件磨得发白的毛衣,头发蓬乱,正站在一块巨大的黑板前,陷入沉思。
黑板上写满了公式,关于光,关于能量,关于波粒二象性。
“教授,”年轻的印度数学家钱德拉塞卡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叠实验数据,“光电效应的实验复现完成了。数据……很奇怪。”
“奇怪?”爱因斯坦转过身,眼睛里闪烁着孩童般的好奇,“在这个宇宙里,只有平庸才是正常的。奇怪,意味着我们触碰到了真理的衣角。”
他接过数据,快速浏览。
“你看,钱德拉。”爱因斯坦指着一行数字,“当我们用特定频率的光照射金属表面时,电子被弹射出来了。就像……台球撞击。”
“这证明了光是粒子。”钱德拉点头,“但这和殿下要求的千里眼有什么关系?”
亚瑟在临行前,曾给科学院留下了一个几乎是科幻般的课题:
“如果光是波,它能被反射。如果光是粒子,它能被阻挡。那么,是否存在一种不可见的光,或者波,它能穿透云雾,撞击在钢铁的船体上,然后像回声一样弹回来,告诉我们敌人在哪里?”
这是一个关于雷达的设想。但在1907年,这听起来像是在谈论魔法。
爱因斯坦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阳光。
“殿下的直觉很可怕。”爱因斯坦喃喃自语,“他不懂方程,但他懂物理的本质。”
“声波在水里可以回声定位,那是机械波。”爱因斯坦转过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巨大的波浪线,“但如果我们用电磁波呢?无线电波?”
“赫兹证明了电磁波可以被金属反射。”钱德拉跟上了思路,“但是,信号太微弱了。反射回来的能量,可能只有发射能量的亿万分之一。”
“那就放大它。”爱因斯坦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公式,那是关于能量密度的,“我们需要一种能产生极高功率、极短脉冲的发射源。一种……电子的咆哮。”
“现在的电子管做不到。”
“那就发明新的电子管。”爱因斯坦丢掉粉笔头,“告诉工程院的那帮人,别整天只盯着怎么把柴油机做大。我们需要把电子管做强。我们需要一种能控制电子流的阀门。”
“这需要时间。”
“我们有时间。”爱因斯坦笑了,那是一种解开谜题前的自信,“殿下给了我们无限的预算,还有这个安静的实验室。只要物理定律允许,我们就一定能造出来。”
“把它叫做……射频探测计划。”爱因斯坦在黑板的顶端写下了这个词,“当殿下的舰队在海上航行时,我们要给他们装上一双能看穿黑夜的眼睛。”
……
1月22日,达尔文港。
补给完成。四艘白色的战舰再次拉响汽笛,黑色的煤烟冲天而起,遮蔽了热带的阳光。
亚瑟站在舰桥上,看着逐渐远去的澳洲大陆。
他在达尔文停留了不到48小时,但他在这里埋下了一颗钉子,一把匕首。
“航向270。”亚瑟下令,“目标:印度洋。”
舰队开始加速,切开了阿拉弗拉海的波涛。
在他们前方,是浩瀚的印度洋,是老牌帝国的势力范围,也是亚瑟这次远征的真正战场。
“给伦敦发报。”亚瑟对通讯官说
“另外,给科伦坡的总督发一份私人的问候电报。告诉他,我很期待品尝锡兰的红茶。但我更期待看看,皇家海军在那里的防御,是不是像传说中那么固若金汤。”
通讯官的手指在电键上飞舞。
看不见的电波,以光速飞向了那个庞大帝国的神经中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