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时节恰入谷雨。
成都的天空被洗得一片澄澈,锦江之水也褪去了几分浑浊,泛着粼粼的波光,仿佛一条流动的碧玉,在晨光中折射出青金石般的冷辉。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蒸腾的腥气、草叶折断后的清涩,以及新木织机散发的淡淡松脂香——那是千台织机在夜露中沁出的气息,湿润而温热,如同大地初醒时的呼吸。
今日,是足以载入史册的“万民共织”大典。
自城南合江亭起,沿着江岸,一千二百台织机整齐列阵,绵延三里,气势恢弘。
每根梭子都泛着桐油打磨后的柔光,机杼咬合处尚有细小木刺未磨平,指尖轻触会留下微痒的刺感。
潮润的江风拂过成片裸露的脊背,带来一阵阵凉意与汗珠滑落的黏腻。
织机皆是新制,原木的清香尚未散尽,在潮润的江风中,与泥土和草叶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新生的味道。
数万百姓自发前来,人头攒动,却无喧哗,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江畔临时搭建的一座高台之上——那高台由整块楠木铺就,踩上去略有弹性,脚步声被吸纳入木纹深处,只余下低沉的闷响。
高台之上,只立着一人。
李承渊。
他未着官服,也非儒衫,仅一身寻常百姓的素麻布衣,赤着双足,脚底沾着昨夜雨水打湿的草屑,踩在微凉的木台上,传来清晰的触感。
发髻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风吹时,几缕碎发扫过耳际,带来细微的搔痒。
那张曾因国破而写满绝望的脸庞,此刻被江风吹拂,被朝阳映照,只剩下一种如释重负后的平静与坚毅。
阳光落在他眼角的细纹上,勾勒出岁月刻痕,也照亮了瞳孔深处那一抹久违的光亮。
他手中没有诏书,没有节杖,只捧着一本薄薄的册子,封皮上是他亲手写下的四个字——《蜀治刍议》。
纸页粗糙,墨迹略显干涩,指腹摩挲其上,能感受到笔锋顿挫留下的微凸痕迹。
那正是他呕心沥血,将曹髦“以工代赈,以织为政”的理念与蜀地实情结合后,写下的施政纲领。
他深吸一口江上带着水汽的空气,鼻腔中灌满湿润的凉意,声音通过丹田之气,清晰地传遍了三里江岸,宛如铜钟撞响于山谷之间。
“昔日,我等以刀剑为犁,战火为种,在这片土地上耕耘出血与泪。”
“今日,陛下赐我等新生!”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册子,继而猛地一振双臂,声若洪钟,震得近旁旗幡猎猎作响。
“今以经纬为政,以丝线为律,织我新蜀!”
话音落下的瞬间,台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率先坐上织机,枯瘦的手掌握住光滑的踏板,将一枚装着金线的梭子投入机杼。
“咔!”
一声清脆的撞击,如同第一声春雷撕裂云层,惊飞了江面栖息的白鹭,翅膀扑棱声划破寂静。
紧接着,仿佛是等待已久的号令,一千二百台织机同时发动!
“咔嗒!咯吱!咔嗒!”
机杼撞击之声汇成一片,不再是嘈杂的噪音,而是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
那声音层层叠叠,如浪涛拍岸,又似战鼓齐鸣,脚下的高台随之微微震颤,鞋底能感知到木板下传导来的节奏性震动。
那声音排山倒海,压过了江水奔流,压过了风过林梢,仿佛是蜀地沉寂已久的心跳,在此刻被骤然唤醒,强劲而有力地搏动起来。
远处屋檐瓦当上的雨滴被震落,噼啪坠地,与机声融为一体。
江面上,数万百姓眼含热泪,振臂高呼,声浪直冲云霄,连空中盘旋的鹰隼也为之侧翼避让。
有人激动得跪倒在地,手掌按在潮湿的土地上,感受着大地共鸣的脉动。
李承渊立于台上,感受着脚下高台因声浪而产生的微微震颤,闭上了双眼。
他仿佛看到,无数根五彩的丝线从这片土地上生长出来,交织成一张覆盖天地的巨网,网住的不是鱼,而是民心,是未来。
大典落幕,织机未停。
千台织机昼夜不息,丝线穿梭如星河流转。
工匠们依李承渊所拟《经纬纲要》,将黄河奔浪、长江蜿蜒化作纹样定式,终在三日后织就第一卷‘一统锦’。
大典三日后,行辕之内。
柳娘换上了一身最为庄重的玄色长裙,双手恭敬地捧着一卷织锦,跪献于阶下。
她身后,数名侍女抬着一个巨大的锦盒,里面是新织就的“一统锦”样本百匹。
“陛下,新锦已成。”
张让上前,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卷作为样品之首的织锦。
锦缎铺开的瞬间,殿内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夹杂着丝帛摩擦的窸窣声,宛如风吹竹林。
此锦,与之前的“九宫回环锦”截然不同。
锦面以苍黄与蔚蓝两色丝线为底,巧妙地织出了黄河与长江交汇入海的磅礴景象——苍黄粗粝如沙砾翻滚,蔚蓝澄澈似深潭静流,指尖抚过,竟似能感受到水流的质感差异。
而在江河之上,北地的王者牡丹与蜀地的芙蓉并蒂而生,花瓣层叠,枝叶相连,再无分界。
牡丹的金粉绣线在光线下熠熠生辉,芙蓉的浅粉则柔和如雾,触之柔软温润,仿佛真花仍在呼吸。
锦缎的正中央,则以最精妙的手法,用金线暗嵌了一方小小的“九宫回环”纹,如同一枚镇压乾坤的玉印。
光线斜照时,那纹路才缓缓浮现,如月下浮影,神秘而庄严。
从“兵止于文”的自我安抚,到“江河归一,花开并蒂”的宏大叙事,这块锦,已然成了曹髦意志的延伸。
曹髦走下御座,没有让任何人搀扶。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锦面。
丝线细密而温润,黄河的奔放与长江的柔美仿佛都透过指尖传递而来——苍黄处略有粗砺感,象征北方风沙;蔚蓝处顺滑如水,暗喻江南温润。
当他触到那牡丹与芙蓉交融之处时,良久未语,喉结微动,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湿润,随即隐去。
“好,很好。”他低声说道,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却让柳娘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肩头卸力,几乎虚脱。
“张让。”
“奴婢在。”
“传朕旨意,”曹髦拿起那卷锦,没有将其收入府库,反而递给了身后的内侍,“将此锦,制成朕的御袍内衬。”
满殿皆惊!
将象征一统的织锦贴身而穿,这比任何赏赐和褒奖都更具分量。
这代表着,天子将南北一统的宏愿,时刻穿在身上,融入骨血。
曹髦目光扫过众人,声音陡然提高:“再传朕诏令:自此,我大魏衣冠制度,南北一体,无分魏蜀!凡有功之士,不论籍贯,皆可按制佩锦受赏!”
诏令传入市井当日,李承渊便脱去布衣,携三十士子叩开织坊大门,愿自最末工序学起。
成都天工织坊之内,昔日高高在上的儒生李承渊,正带着三十名主动请愿的年轻士子,笨拙地学习着最基础的挽丝、理经。
“手腕要稳,心要静。丝线如水,你心急,它便会乱。”黄婆拄着拐杖,站在李承渊身边,看着他被丝线磨出水泡,又被磨破,渗出血珠,指尖传来针扎般的刺痛与黏稠的温热,却依旧咬牙坚持,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李承渊额上全是汗,咸涩的汗水滑入眼角,带来灼痛。
他小心翼翼地将一根断掉的丝线重新接好,动作生疏,却无比专注,指尖因反复拉扯而微微颤抖。
“昔年你焚锦明志,今日却亲手织锦立新,”黄婆沙哑地开口,“可是想通了?”
李承渊抬起头,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摇了摇头:“不是想通,是看见了。”
他望向织坊外那些排队领取丝线、脸上带着希望的妇孺,声音低沉而清晰:“我看见了,百姓要的不是故国虚名,而是能让家人吃饱的织机。我看见了,笔墨文章救不了蜀地,但这飞转的梭子,可以。”
黄婆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将一小罐止血生肌的药膏放在他手边,陶罐冰凉,揭开盖时飘出一股辛辣草药味:“你这双手,写得了文章,也握得住丝线……是个好娃。”
那一夜,李承渊彻夜未眠,直至东方微白才悄然离去。
而三更时分,建业密报已抵成都城外。
夜色渐深,曹髦行辕的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张让将一份来自江东的密报呈上。
曹髦展开细看,烛火映照下,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密报上说,不过月余,“一统锦”的样本已通过各种渠道流入建业。
吴国权臣孙綝闻讯,在朝堂之上看到那“牡丹芙蓉并蒂”的图案后勃然大怒,当场将锦缎投入火盆焚烧,并下令严禁此物入境,违者以通敌论处。
然而,禁令之下,暗流汹涌。
江东的富商巨贾之家,却以高价私下求购此锦,尤以扬州、会稽等地的豪族为甚。
一块巴掌大的“一统锦”残片,在黑市上竟能换得百金,传闻甚至有人拆解旧衣拼凑纹样。
“烧得好啊,”曹髦将密报随手放在烛火上,看着它边缘卷曲焦黑,火焰吞噬字迹,轻声道,“他不烧,这火如何能旺起来?”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皮革地图在灯下泛着暗光,指尖划过长江水道,留下淡淡的油渍。
“传令水师都督王濬,下月试航朕亲绘图纸的那批‘楼船’新船型。”他淡淡地吩咐道,“告诉他,顺便做些买卖。凡是载着蜀锦的商船,优先放行,水师可为其护航。”
张让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
这哪里是护航,这分明是在用魏国强大的水师,为这些“走私”的商贾撑腰,强行打开江东的市场,用经济和民心,去冲击孙綝那脆弱的政权。
五日后,王濬自江陵复命:首批载锦商船已顺利穿越三峡,水师以‘剿匪巡江’为名,全程护航。
又是一个深夜。
喧嚣了一整天的天工织坊终于安静下来,只有月光如水,洒在空无一人的机杼上,银辉流淌于每一根静止的丝线上,泛起点点微芒。
李承渊没有离开,他独自坐在一台小织机前,借着月光,默默地织着什么。
他的动作依旧不算熟练,但比起白日,已多了几分韵律。
梭子来回间,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如同夜虫低吟。
一更天后,他停了下来,剪断丝线,金属剪刃合拢时发出清脆的“咔”声,手中是一方小小的手帕。
手帕上的图案简单至极:左侧,是一柄断成两截的剑;右侧,是一枚小巧的织梭。
而在断剑与织梭之间,只有一根笔直的丝线,将二者紧紧相连——那丝线用了特殊的加捻工艺,触之微隆,仿佛一道缝合伤疤的针脚。
他看着这方手帕,良久,起身将其轻轻放在了黄婆平日里最常坐的那个案头。
次日清晨,第一个来到织坊的黄婆,一眼便看到了案上的手帕。
她颤巍巍地拿起,指尖抚过那断剑、那梭、那线,仿佛触摸到了一段沉睡的记忆。
浑浊的眼中,两行热泪缓缓滑落,砸在木案上,洇开一圈深色印记。
她小心翼翼地将手帕擦了又擦,而后打开了身边一个从不离身的古旧木匣。
匣中,存放着蜀锦一脉最珍贵的传承之物——当年诸葛武侯亲手绘制的“八阵锦”图样原本。
她凝视着‘八阵锦’图样,忽而低语:“若武侯在世,或许也会想看看,这新织的天下。”
黄婆将那方新手帕,郑重地叠好,轻轻放在了“八阵锦”图样的旁边。
做完这一切,她擦干眼泪,走到织坊中央,拿起木槌,敲响了开工的铜钟。
“铛——!”
钟声悠扬,穿透晨雾,织机声再次轰然而起,如心跳,如誓言,如一股谁也无法阻挡的时代洪流,奔涌向前。
七日后,成都的喧嚣渐渐平息,而机杼声已融入市井呼吸。
街巷间,妇孺争传黄婆珍藏的手帕图样——断剑入梭,丝连天下。
曹髦站在行辕的望楼上,看着远方商队络绎不绝,蜀锦如云霞般被装上马车,运往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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