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丽听了李正阳对意餐、法餐的直白比较,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似乎觉得他这种纯粹基于“吃饱吃热”的评判标准有些有趣。她轻轻放下手中的银勺,拿起餐巾姿态极为优雅地沾了沾嘴角,这才抬起那双深邃的蓝眼睛,看向李正阳 ,语气平和开始了她的“科普”:
“李,你的感受很直接,但背后其实有它的历史渊源。”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像在讲述一个常识,“在欧洲,尤其是传统的上层社会,法兰西菜和意大利菜的地位都很崇高,但它们代表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面’。”
她微微前倾身体:
“意大利,是罗马帝国的核心,它的文明,连同更早的希腊文明,是整个欧洲文化的摇篮和源头。所以,在那些讲究血统和传承的老派贵族眼里,意大利菜象征着‘经典、纯粹、有温度’的高贵。它更注重食材的本味、家庭的氛围和烹饪的情感,像一位底蕴深厚的古老贵族,不事张扬,却自有格调。因此,顶级的意大利餐厅,往往更适合亲密好友或家族成员之间私密、温馨的聚会。”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点了一下桌面,将话题引向法餐:
“而法兰西,是后来崛起的欧洲霸主,尤其是在路易十四时代之后,法式宫廷文化成为了欧洲的标杆。因此,法餐从诞生之初,就特别强调‘奢华、礼仪、和无可挑剔的仪式感’。它更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每一道菜、每一种酒、甚至每一件餐具的摆放顺序,都有一套严格的规范,目的是为了展现主人的财富、权力和品味。所以,法餐是正式国宴、大型庆典、或需要展示实力的商业谈判的首选,它关乎‘场面’和‘身份’。”
最后,她做了个精妙的总结,并巧妙地认同了李正阳 之前的感受:
“所以,你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法餐是为了‘宴客’和‘展示’,而意餐,更多的是为了‘享用’和‘愉悦’。若论及口味的亲和力与用餐时真正的放松感,” 她朝李正阳 面前那盘热气腾腾的烩饭看了一眼,露出一丝表示赞同的微笑,“确实,私心里,很多人会觉得意餐更胜一筹,因为它更贴近肠胃的本能需求,也更有‘人情味’。”
这番娓娓道来的阐述,不仅解释了两种菜系的地位差异,更不经意间流露出艾米丽所处阶层的文化视野和审美趣味。
李正阳原本只是随口吐槽一下法餐的“形式大于内容”,没想到艾米丽居然能引经据典、娓娓道来,把一顿饭的讲究扯到罗马帝国和路易十四头上,听得他一愣一愣的。他心里暗自嘀咕:好家伙,吃个饭还吃出欧洲史来了!看来这帮老牌贵族,装……不是,是讲究,都讲究出体系了!
他脑子里迅速得出了一个简单粗暴的结论:所以吃法餐就是有钱人摆阔的象征呗?重点不是好吃,是贵和麻烦!说白了,就是高级版的“装逼”! 想到这儿,他突然联想到了英吉利那道闻名遐迩的“国菜”——“仰望星空派”,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鱼头戳在面饼上、齐刷刷瞪着死鱼眼“仰望星空”的诡异画面,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了?” 艾米丽 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声不合时宜的轻笑,挑眉问道。
“啊?没、没什么!” 李正阳 赶紧收敛笑容,强装正经,但嘴角还是忍不住往上翘,“就是……突然想到了英吉利菜,没尝过,但久仰大名,想来……一定非常独特吧!” 他故意把“独特”两个字咬得很重。
艾米丽是何等聪明的人,立刻明白了李正阳在笑什么。关于英吉利料理的“赫赫威名”和那些广为流传的段子“世界上最薄的两本书是英吉利菜谱和美利坚历史”,她 也是听过的,但她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觉得有点好笑,因为这确实是连英吉利人自己都时常自嘲的、无可辩驳的事实。
她优雅地端起水杯,语气平和说道:“饮食文化的丰富与否,的确与一个国家的历史、地理渊源深厚。” 她没有直接回应李正阳的调侃,而是将话题提升到了一个更宏观的层面:
“像华国,拥有连绵数千年的文明史,地大物博,物产丰饶,不同地域、民族的文化不断碰撞融合,才能孕育出如此博大精深、流派纷呈的饮食体系。这背后,是无比厚重的历史积淀。” 她先巧妙地捧了一下华国美食,然后话锋一转:
“在欧洲,意大利的地位,某种程度上类似于华国在亚洲。它是罗马文明的发源地,是文艺复兴的中心,历史底蕴极其深厚,因此它的菜肴也以丰富、地道、充满家庭温暖感而着称。”
“法兰西虽然作为统一国家的时间相对晚一些,但从法兰克王国算起,也有近千年的历史,且长期是欧洲大陆的政治文化中心,尤其近代以来引领风尚,所以法餐发展出了极其讲究排场和礼仪的体系。”
最后,她才不疾不徐地谈到自己的“祖国”,语气中没有丝毫尴尬或辩护,只有冷静的剖析:
“而英吉利嘛……” 她微微一笑,“它的历史确实也未曾断绝,但作为一个偏安一隅的岛国,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里,尤其是在大航海时代开启之前,地理位置相对偏僻,资源也比较匮乏,在欧陆强国眼中,多少有点……嗯,‘穷乡僻壤’的意思。在这种背景下,确实很难发展出像法餐、意餐那样精致繁复的烹饪艺术,饮食文化更注重实用和饱腹,显得相对……质朴一些。” 她 用“质朴”这个词,可谓是十分委婉和体面了。
这番既客观又带着点自嘲的解释,既接住了李正阳的调侃,又巧妙地化解了可能存在的尴尬,还顺带展现了自身广博的学识和从容的气度,听得李正阳心里暗暗佩服:瞧瞧人家这话说的,既承认了“短板”,又抬高了格局,愣是把“我们饭难吃”这事儿说得清新脱俗、有理有据!这份功底,不服不行。
其实,天南海北聊到这里,李正阳和艾米丽两人性格中那种最根本的差异,已经像水底的石头一样,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李正阳骨子里就是个随性的人。前世是底层小人物,习惯了怎么舒服怎么来;这辈子虽然靠着“重生”这张王牌一夜暴富,爬到了社会金字塔的顶端,可那套深入骨髓的草根习气却没怎么变。他对所谓上流社会那些“附庸风雅”的规矩和做派,从心底里感到不自在,甚至有点嗤之以鼻。吃饭就是填饱肚子、享受美味,非要扯出什么文艺复兴和路易十四,在他看来纯属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他的人生信条很简单:自己痛快就行,管他别人怎么看。
而艾米丽则截然相反。她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正统贵族后裔,从小浸淫在那种讲究礼仪、血统和“正确性”的环境里。她的思维模式和行为准则,都打上了深刻的“规矩”烙印。做事要讲究脉络和章法,谈吐要符合身份和场合,就连享受美食,也要追溯其背后的文化渊源,仿佛不如此就不能彰显其品味和格调。这种循规蹈矩,已经成了她的一种本能。
这样两个灵魂,一个像野火,随心所欲,烧到哪儿算哪儿;一个像精密仪器,每一个齿轮的转动都必须符合预设的轨道。本质上,他们根本就融合不到一块儿去。
聊到历史这个话题时,这种分歧就更明显了。艾米丽更喜欢以一种客观、严谨的视角,去梳理历史的因果链条、分析事件背后的政治经济动因,像是位坐在书房里的学者。而李正阳呢?他对那些宏大的叙事兴趣缺缺,反而对历史书中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花边新闻”、“宫廷秘辛”充满了八卦之心。
他饶有兴致地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点“你懂的”表情问艾米丽:“哎,说起来,你们欧洲历史上那些国王王后的八卦才精彩呢!比如那个亨利八世,娶了六个老婆,砍了两个,他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毛病?还有那个‘血腥玛丽’,是不是真跟她后妈斗得你死我活?还有苏格兰那个华莱士,跟你们英吉利太子妃到底有没有一腿?” 他问的这些问题,活脱脱像个蹲在村口大树下打听邻家长短的三姑六婆,充满了市井的猎奇趣味。
这些王室秘闻,她作为那个王室边缘的人,或多或少确实知道一些,甚至有些内幕远比民间流传的版本更真实、更惊心动魄。但知道归知道,这些东西是能随便拿出来当餐桌谈资的吗?尤其是在这种半公开的场合?这完全违背了她所接受的“谨言慎行”的教养。
艾米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她端起水杯,借着喝水的动作掩饰了一下情绪,心里快速权衡着。是该用几句官方辞令含糊带过,维护王室的体面和谈话的“格调”,还是满足一下李正阳那过于旺盛的、不那么“高雅”的好奇心?
一道无形的鸿沟,隔在了随性八卦的李正阳和恪守礼仪的艾米丽之间。这不仅仅是兴趣点的差异,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态度和世界观的碰撞。
然而,此刻的艾米丽,对于横亘在她与李正阳之间那条清晰可见的性情鸿沟,却毫无察觉。一种更为强大、更为诡异的内在力量,正悄然冲刷着她的理性判断。
那源自她记忆深处、属于李正阳的、不知如何被植入的“记忆碎片”,如同一种效力持久的迷幻剂,持续散发着温热的影响。当李正阳就坐在她对面,用那种与贵族沙龙格格不入的、带着市井气的鲜活语调谈论着历史八卦时,这些“记忆”便会在她潜意识里隐隐共鸣,制造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熟稔感和亲近感。
这种感觉很微妙,难以言喻。它不像是因为志趣相投而产生的欣赏,也不像是基于利益计算的靠近,更像是一种……没来由的、仿佛认识了很多年般的放松和信任。这使得她下意识地忽略了李正阳那些在她阶层看来或许“不合时宜”的言行,甚至在他那些过于直白、甚至有些“粗俗”的好奇心面前,她感到的窘迫也转瞬即逝,反而被一种“他似乎没把我当外人”的微妙窃喜所取代。
她分不清。
分不清这种不断牵引着她、让她对李正阳一再破例的关注,究竟是男女之间的“喜欢”,还是对那个神秘“记忆”源头的好奇与依赖,亦或是两者混杂在一起发酵出的、更为复杂难辨的情感鸡尾酒。
这种混乱的感知,像一层薄雾,笼罩在她的理智之上,让她暂时无法清晰地去审视彼此在本质上的不兼容。鸿沟确实存在,但对于一个正被内心深处莫名潮汐推动着的人来说,眼前的沟壑,似乎也变成了可以一跃而过的溪流。她现在只是凭着一种模糊的“感觉”在与他相处,而这感觉,正毫不讲理地偏向李正阳那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