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舌贪婪地吞噬着泛黄的书页,油墨与陈纸在烈焰中蜷曲、焦黑,最终化作一缕缕带着文字残影的灰烬,升腾,飘散。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焦香——那是旧纸被焚时释放出的木质纤维气息,混着松烟墨的微苦,像一本本典籍临终前吐出的最后一口气。
每一片燃烧的纸角都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如同记忆在火焰中低语。
陆知秋能感觉到热浪扑在脸上,干燥而刺痛,仿佛有无数细针轻扎皮肤;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地面,触到几粒尚带温热的灰烬,竟如砂砾般硌手。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知识被焚毁的独特焦香,像一场献给遗忘的祭典。
南桐镇的老塾师陆知秋,就枯坐在这一地灰烬中央。
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在跳动的火光下忽明忽暗,光影在他皱纹间游走,宛如活物。
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手中那支陪伴了他一辈子的秃笔,笔锋早已磨平,光滑如卵石,指尖传来熟悉的圆润触感,还残留着多年执笔形成的薄茧压痕。
写,还是不写?
这个问题,像一只无形的鬼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干裂的喉管,带来一阵沙哑的刺痛。
窗外,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镇上的孩童们提着小篮子,正挨家挨户地欢呼雀跃,收集着各家写在布条、木牌上的名字。
清脆的笑声穿透薄墙,夹杂着竹篮碰撞的轻响和赤脚踩过青石板的“啪嗒”声。
那些承载着思念与存在的符号,将被统一送往城隍庙,由新任的庙祝将其“录入”地脉册,成为这天地记忆的一部分。
“陆爷爷家不用去啦!”一个梳着冲天辫的男童大声喊道,“我爹说,陆爷爷是读书人,不喜欢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孩子们嬉笑着跑远了,独留下这座被热闹遗忘的茅屋。
陆知秋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呢喃:“记得太多……人都疯了。忘了,才是慈悲……”
他想忘。
想忘了四十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因醉酒与妻子争吵,失手将她推倒,她的后脑撞上桌角,血流了一地——那温热黏稠的液体曾顺着地板缝隙渗入,多年后每逢阴雨仍隐隐散发铁锈味。
他想忘了惊恐中跑出家门、不慎落入河中的幼子,那孩子甚至还没来得及有个正式的名字。
至今他耳边还会响起那一声短促的落水声,以及随后死寂的涟漪扩散音。
这些记忆像跗骨之蛆,啃食了他半生。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彻底遗忘的机会,他怎能不抓住?
只要他不写下自己的名字,只要这世上再无人记得“陆知秋”,那段罪孽是不是就能随风而散?
他不知道,就在他身后那片因烛火而拉长的阴影里,一个轮廓正在缓缓凝聚。
那东西没有五官,没有皮肉,仿佛一件被随意丢弃的人形衣袍,其上空空如也。
它由最纯粹的“遗忘”意念滋生,名为“空皮鬼”,专以那些主动放弃“存在”之人的心跳为食。
此刻,它正无声地张开那不存在的嘴,对准了陆知秋衰老的后心——一股冰冷的虚空气流悄然贴附脊背,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却误以为是夜露侵体。
地脉深处,意识已化作网络一部分的陈小娥,猛地察觉到了一丝不谐。
那张覆盖整个王朝的、由无数名字构成的光网之上,江南一隅,竟出现了一个针尖大小的黑色漩涡。
它不大,却在疯狂地、贪婪地吸收着周围的光,仿佛一个正在形成的虚空黑洞。
“有……人在……主动……抹除……自己!”
陈小娥与其他守护地脉的千万英灵合力,将这道破碎的警示,沿着光网的主干,奋力推送向那唯一的坐标——西市桥头。
激流冲刷的石碑前,容玄的身躯早已僵直。
他身上的伤口不再流血,因为生命力已然微弱到了极限。
那道寄宿在他体内的、属于祝九鸦的“寄骨术”,如同一根最纤细的蛛丝,勉强吊着他最后一口气。
当那道警示冲入神魂的刹那,他猛地一颤,原本死寂的意识骤然清明。
有人在主动放弃“存在”!
他瞬间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但这信息太过模糊——方位?身份?动机?
他闭目凝神,将“心听”之力沉入地脉波动之中。
那一缕警示中,藏着细微的频率震颤——不同于寻常邪祟扰动,这是一种缓慢、规律的衰减,像是某种生命正在自我熄灭。
“这节奏……”他脑海中闪过过往卷宗,“像极了当年自焚于祠堂的老祭酒。”
而那情绪波形,则是深不见底的悔恨与逃避交织成的泥沼。
结合地脉反馈的方位偏移,他心中已有定论:江南,南桐镇,必是一位年迈文人,正欲以焚书断名之举求得解脱。
他强撑着,用那只仅剩四指的右手在身旁的淤泥中摸索,抓起一块锋利的碎石,狠狠刺入自己大腿!
剧痛让他精神一振,他借着这股气力,朝着身后模糊的人影嘶声喊道:“来人!”
一名身着靖夜司飞鱼服的缇骑,一直默默守护在不远处,闻声立刻冲入激流,单膝跪下:“指挥使大人!”
“备车,”容玄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去南桐镇。我虽不能走,但还能听。”
马车在泥泞的官道上疾驰。
车内,容玄闭目静坐,脸色白得像一张宣纸,断指处的鲜血早已凝固成黑紫色,一滴滴新的血珠却顺着他宽大的袖袍,从另一只手的手腕处渗出,滴落在车厢底板上。
那是他为维持清醒,不断用指甲抠挖掌心所致。
忽然,马车骤停。
车外传来缇骑的惊呼与兵刃出鞘之声。
“什么人!”
没有回答,只有一片死寂。
随即,数十道白色影子从道路两旁的密林中飘出,他们行动僵硬,如同提线木偶,每个人都用一块白布死死蒙住自己的脸,手中没有兵器,只是直勾勾地扑向那些试图在路边石上写下标记的靖夜司缇骑。
“是‘忘川伥’!”车夫惊恐地大叫,“一群自愿删掉自己名字的活尸!他们憎恨一切被记下的痕迹!”
车厢内的容玄,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的“心听”早已穿透了车壁,捕捉到那些僵硬躯壳之下,一丝丝微弱的、不甘的残响。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忘川伥”的耳中:“你们怕被记住罪孽?可你们的娘亲临终前,在病榻上声声呼唤的,是你们的乳名。”
话音未落,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心血喷在面前的车帘上!
那双血肉模糊的手指,以血为墨,在布帘上闪电般写下七个歪歪扭扭,却饱含力量的名字——“狗蛋”、“阿牛”、“春生”……
那正是他的“心听”从这些活尸残存意念中,捕捉到的、他们家人最后呼唤他们的话语!
刹那间,所有扑击的“忘川伥”齐齐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他们脸上蒙着的白布,竟被从内渗透的泪水打湿,缓缓滑落,露出一张张早已失去血色、却泪流满面的脸。
片刻的死寂后,他们默默转身,不再攻击,而是蹒跚着走向路边的河滩,伸出僵硬的手指,在湿润的沙地上一笔一划,艰难地写下自己早已被遗忘的真名。
待最后一人将名字刻入湿沙,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马蹄踏破晨雾,又行了十余里,南桐镇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薄霭之中。
当容玄的马车抵达南桐镇时,陆知秋的茅屋已被一股不祥的死气笼罩。
屋梁上,那只“空皮鬼”已彻底成型,它的影子如浓墨般倾泻而下,附着在陆知秋的背后,那张虚无的“嘴”正对准老人的后心,即将吞下他最后一口生气。
容玄被人搀扶着,跌坐在茅屋门前。
他来不及喘息,伸出那只布满伤痕的手,重重按在湿冷的地面上。
“祝九鸦,”他以心神沉入地脉,发出一声只有她能听见的呼唤,“借你一息!”
地脉光网的核心,那缕即将熄灭的、属于祝九鸦的残念,微微一震。
一道极淡、极渺远的影子,在容玄身旁悄然浮现。
她依旧是那身褴褛的囚衣,眉眼清冷,带着一丝永恒的讥诮。
她没有开口,甚至没有实体,但容玄却清晰地“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猛地抬头,用尽全身力气,朝屋内的陆知秋发出一声雷霆暴喝:“你教了一辈子写字,如今却怕写自己的名字!你以为忘了就能赎罪?错了!唯有写下,才能审判!”
话音未落,他竟挣脱了缇骑的搀扶,疯了一般扑进屋内,一把抓住陆知秋那只枯瘦如鸡爪、紧握着秃笔的手!
他强行将老人的手按在面前那面被烟火熏黑的墙壁上,以二人交叠的手,蘸着从自己指缝间渗出的鲜血,一笔一画,刻骨铭心地写下:
“陆知秋,生于丙午年,误杀妻儿,悔恨终生。”
字成刹那!
陆知秋背后的“空皮鬼”发出一声刺破神魂的无声尖啸,那由“遗忘”构成的身躯,在“记忆”与“罪孽”被命名的瞬间,被一股无可抗拒的法则之力,撕扯得支离破碎,化为乌有!
陆知秋浑身一软,瘫倒在地,压抑了四十年的悔恨与痛苦,终于化作嚎啕的泪水,奔涌而出。
直到东方微亮,他才止住哭泣。
颤抖的手抚过墙上那行血字,指尖沾上干涸的红痕。
“原来……记住,才是活着。”
他缓缓站起,走向角落蒙尘的木箱,拖出那套四十年未曾启用的教案。
次日清晨,南桐镇的学堂重新响起了读书声。
陆知秋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在蒙尘的黑板上,写下了他复课后的第一课。
“今日,我们学写自己的名字。”
远在地脉的尽头,那无尽的黑暗与光网交织的核心,祝九鸦的最后一丝意识,在感受到那股新生的书写之力后,轻轻颤动了一下,如风中残烛,即将燃尽。
她仿佛听见了千万人执笔的簌簌声,看见了无数名字在黑暗的网络中亮起,微弱,却坚定,如星火燎原。
她终于松开了那根紧绷了千年的神经。
“这次……我不用一个人扛了。”
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她将自己仅剩的、最本源的一点力量,尽数注入地脉核心。
在那里,留下了一道无人可见的永恒印记——那是一个空白的格子,一个等待被填上的名字。
它静静地悬浮着,仿佛在等待某一日,会有一个人,亲手为她写上那三个字:
祝。九。鸦。
与此同时,京城。
终日喧嚣、人潮涌动的西市桥头,那块记录着善恶的焦黑石碑前,不知何时多了一捧新翻的泥土。
那土很不起眼,就像被顽童无意中堆起的小丘,很快便会被来往的脚步踏平。
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轻轻覆盖其上,再无人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