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天地间仿佛有那么一瞬的死寂。
祝九鸦的手指轻轻抚过胸前那枚温润的骨簪,指尖微颤,却稳如磐石。
师尊临终前的话在耳边响起:“命笔不写生死簿,只刻人间真姓名。一旦动笔,便是以己身为田,血肉为墨……不可回头。”
她闭了闭眼。
曾经她不敢信这世上真有人愿如此赴死。
如今,她终于明白了——不是为了神谕,不是为了长生,而是为了让那些被风沙掩埋的名字,重新在阳光下呼吸。
下一刻,祝九鸦眼神中的疯狂与决绝化作了实质的行动。
她没有丝毫犹豫,右手紧握那柄已与她血脉相连的骨簪“命笔”,对准自己心口那已黯淡如死灰的光核位置,猛然贯入!
“噗——!”
骨簪没入血肉的声音沉闷而诡异,像是一根枯枝刺穿冻土,又似冬夜老屋梁断裂的轻响。
没有鲜血喷涌,因为所有的生命精粹都被瞬间吸入了簪身——她的皮肤泛起一层薄薄的霜白,触感干冷如秋叶,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那柄原本温润如玉的“命笔”,在刺入她胸膛的刹那,竟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饥渴的野兽终于啃噬到了梦寐以求的骨髓。
簪身微微震颤,如同活物般吮吸着她的骨血,每一次搏动都传来内脏被缓慢撕裂的钝痛,像是无数细针从心脏深处向外穿刺。
剧痛如海啸般席卷了祝九鸦的每一寸神经,但她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她盘坐在那血色祭坛之上,身形纹丝不动,仿佛被刺穿的不是自己的心脏,而是一块无关紧要的朽木。
衣袍垂落处,拂过地面裂开的符文缝隙,带起一丝微弱的蓝光涟漪,如同指尖划过结冰的湖面。
她猛地抬首,深吸一口气,随即张口咬破舌尖。
一股滚烫的灼意自口腔炸开,舌尖破裂的触感尖锐清晰,血腥味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
一口蕴含着噬骨巫本源力量的精血,如一道血箭,精准地喷洒在脚下阵图的最中央!
“轰隆——!”
精血落下的瞬间,不再是沉闷的回响,而是整片大地发出了一声震彻云霄的咆哮!
雷音自地底奔涌而出,脚下的祭坛剧烈震颤,碎石腾空而起,又被无形之力压回原地。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奇异的金属嗡鸣,像是千万口古钟同时轻敲,在耳膜上激起层层波纹。
以京城为中心,一道肉眼不可见的磅礴震波沿着地脉疯狂扩散,九州山河的龙脊,在这一刻竟隐隐产生了共鸣!
远处群山之间,雪峰簌簌滑落;江河断流处,水面如沸;江南村落的老槐树根须深处,传来细微却清晰的“咔嚓”声,仿佛大地正在苏醒。
“骨耕术”,噬骨巫一脉最高,也最惨烈的秘术,于此刻正式启动!
此术,不问苍天,不求鬼神,只问大地。
它要将施术者的血肉化作沃土,将骸骨化作犁铧与种子,在这片承载万物生灵的土地深处,强行刻下一条全新的法则——凡生于此世者,皆可有名,皆当有名!
一旦启动,永不可逆。
施术者将自内而外,从血肉到骨骼,一点点化作铭刻法则的符文,直至形神俱灭,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风声在耳畔呼啸,带着亡魂的低语,像极了幼时村口守夜人吹的骨笛,凄厉而悠远。
祝九鸦缓缓闭上双眼,皮肤表面开始浮现出蛛网般的灰色裂纹,每一道裂痕都渗出极细的幽蓝光丝,触之冰冷刺骨,如同触摸冬夜结霜的碑文。
生命力正以惊人的速度流逝,她的指尖已变得半透明,仿佛随时会随风飘散。
她唇角却逸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在神魂深处低语:“我不求长生,不借来世……只求从今往后,这世间的孩子,能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大声喊出自己的名字。”
与此同时,就在他斩尽最后一波鬼卒,踉跄退至靖夜司南门防线时,大地忽然震颤……
血腥气与焦臭味混杂在一起,浓得化不开,鼻腔吸入的每一口气都像吞下烧红的铁屑。
容玄单膝跪地,以剑撑身,剧烈地喘息着。
掌心紧握的剑柄已被汗水与血水浸透,滑腻中带着灼痛,每一次呼吸都能尝到喉咙里铁锈般的血腥。
他的面前,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十具“缄默鬼卒”被斩碎的残躯,那些由怨气和禁令构成的躯体,正化作黑烟消散,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如同热油泼在雪上。
左眼视野一片血红,已然失明;右耳嗡鸣不止,血液顺着耳廓蜿蜒而下,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冰冷黏稠。
为了在神权压制下精准地找到鬼卒的破绽,他强行承载了太多被抹除亡魂的哭嚎与怨念,五感已濒临崩溃。
眼前的世界忽明忽暗,耳边回荡着无数孩童的啼哭与老人的哀叹,仿佛整座城的记忆都在向他倾泻。
可他仅存的右眼,依旧死死盯着城中那万家灯火。
每一盏灯,都代表着一个家庭,一个名字。
就在这时,他脚下的青石地砖猛然一颤,一道小小的身影竟从地缝中艰难地钻了出来。
是陈小娥!
她的魂体比之前虚幻了数倍,浑身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深海中捞出,带着刺骨的阴寒,靠近时甚至能听见水珠从她发梢滴落的“嘀嗒”声。
她声音发着抖,充满了孩童的恐惧与焦急:
“叔叔……北巷……北巷张屠户家,一家七口……全被拖走了!他们墙上写了名字……那些穿黑袍的坏人说,要把他们的魂魄熬成‘续律膏’,去补那天上的金网裂缝!”
“续律膏”三个字如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容玄心上!
他猛地站起,因动作过猛而一阵踉跄,抓起地上那柄剑锋已有多处豁口的佩剑,二话不说,转身便朝北巷的方向狂奔而去!
“守住这里!”他嘶哑地对身后残存的力士吼道。
夜风猎猎,吹动他染血的袍角,布料摩擦声如同枯叶刮过石板。
奔行途中,他竟一把撕下自己的内襟,在掌心伤口处用力一抹,让布料浸满鲜血——温热黏稠的液体迅速渗透纤维,散发出浓郁的铁锈味。
随即他发疯般在沿途的墙壁上狂草书写。
“容玄记:张氏七人,生于庚子年,居北巷第三户……”
他写得潦草而癫狂,指甲在墙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吱呀”声,每落下一笔,指尖都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赛跑,每一次书写,都像是将自己的灵魂钉入墙体。
每在一处墙壁上留下这行血字,那冥冥中正被飞速抹去的张家人的气息,便会重新被锚定一分,稳固一分。
此刻的他,不再是靖夜司的指挥使,而是一座行走的“活碑”!
用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血,为素不相识的凡人强行立传,对抗那来自天上的遗忘!
北巷深处,阴气冲天,空气潮湿冰冷,吸入肺中宛如刀割。
张家七口人的身体被铁链悬吊在一个巨大的铁架之上,双目紧闭,生机断绝。
铁链摩擦铁架发出“嘎吱”声,伴随着下方血池翻涌的“咕嘟”声,如同地狱煮汤。
四名黑袍祭司正围绕着一座血池念诵咒语,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音节都像毒蛇吐信,在空气中留下黏腻的震颤。
丝丝缕缕的魂魄正从七人天灵盖中被强行抽出,引向空中那道神权金网的裂痕——那裂痕中透出的金光,灼得人皮肤生疼。
“妖邪,受死!”
容玄如一头发狂的血兽,裹挟着一身煞气闯入。
剑光一闪,快得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风压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嗤啦”声。
三名祭司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头颅便已冲天而起,脖颈断口喷出的黑血尚未落地,便被阴风卷成雾状。
然而,第四名祭司狞笑一声,不闪不避,手中短刀反手刺出,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噗嗤!”
容玄一剑贯穿了对方的心脏,而那柄淬着墨绿毒液的短刀,也深深扎进了他的右肩胛骨!
刀刃入肉的触感沉闷而滞涩,随即一股麻痹感自伤口炸开,顺着手臂蔓延至全身。
“咳……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咳一下,都有黑血从嘴角溢出,滴落在牌位前的尘土中,发出“啪嗒”的轻响,带着腐臭的气息。
可他看也未看自己的伤口,而是用尽最后的气力,踉跄着爬到院中那方小小的张家牌位前。
他伸出那只沾满自己与敌人鲜血的左手,用指甲为笔,在那蒙尘的牌位背面,一笔一划,深深地刻下七人的全名!
指甲划过木面,发出“咯、咯、咯”的刮擦声,每刻一笔,指尖便传来皮肉撕裂的剧痛,鲜血顺着沟壑流淌,渗入字迹深处。
就在最后一个“张小虎”的名字刻成的刹那,异变陡生!
“嗡——”
地底深处传来一声悠远的嗡鸣,像是远古编钟被轻轻叩击,余音绕梁不绝。
一丝比蛛丝还细的幽蓝光丝,竟从地缝中钻出,如拥有生命般,瞬间缠绕上了那方牌位!
是地脉深处那缕未散的忆冢泉意念——那是祝九鸦以命笔铭刻的第一道法则残响!
悬于半空的张家七魂猛然一震,竟瞬间挣脱了咒语的束缚,化作七道厉影扑下,反手掐断了那名重伤祭司的喉咙!
指骨断裂声清脆可闻。
随后,七道魂魄齐齐转向容玄,对着他深深跪地,叩首三下。
没有言语,唯有最纯粹的感激与解脱,那股暖意如春风吹过冰封的河面,悄然融化了他心头的寒霜。
下一秒,他们化作七个光点,并未消散,而是沉入了脚下的大地,融入了那条正在形成的、守护“人名”的全新地脉之中!
就在最后一个名字刻成的刹那,远在城中心的祭坛之上,祝九鸦的第三根肋骨正发出幽蓝光芒,缓缓扭曲变形——仿佛冥冥之中,两者正以血为线,共织新律。
高台之上,祝九鸦的气息已微弱到了极点。
她的皮肤已大片大片地灰白、龟裂,仿佛风干了千年的陶俑,触之即碎。
那柄插入胸膛的“命笔”,正以她的骨髓为养料,一寸寸地将她的肋骨转化为闪烁着幽蓝光泽的“符骨”。
每转化一根,便有一声低沉的“咔”声自体内响起,如同锁链扣紧命运之门。
每转化一根肋骨,九州地脉便随之剧烈震动一次。
千里之外,大江断流处,深山绝壁上,竟开始有细密如蚁的古朴铭文若隐若现——那是她以自身为笔,一笔一划,为这山河刻下的“新律”!
更惊人的一幕发生在江南水乡的某个小村落。
一位年轻的农妇正借着油灯,在灶台的灰烬上教自己五岁的女儿写字。
“阿禾,跟娘念,这是你的名字……”
小女孩伸出脏兮兮的手指,歪歪扭扭地在灰烬里划下两个简单的字——我叫阿禾。
指尖划过灰烬,留下温热的痕迹,灰末簌簌飘落。
就在笔画落成的瞬间,屋外那棵活了百年的老槐树,竟在萧瑟的秋风中,毫无征兆地绽放出了一朵从未有人见过的、幽蓝色的花朵!
花瓣舒展时发出极细微的“沙”声,如同低语,如同回应。
那是地脉的感应!
是山川草木,第一次开始自发地铭记一个凡人的名字!
皇宫地宫。
“咔嚓……轰隆!”
那十二尊镇压国运的祖师铜像,再也承受不住这来自大地本源的法则篡改,竟齐齐爆裂开来,化作漫天碎片!
金焰冲天,将地宫穹顶烧得一片赤红,热浪扑面,空气中弥漫着熔化的青铜与焦糊经卷的气息。
那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却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怒与颤抖:
“疯了……她疯了!她在篡改山河本源!速速毁掉祭坛,夺其命笔,绝不能让她完成最后的仪式!”
数道璀璨的金光撕裂大地,破土而出,在半空中化作手持雷矛、身披金甲的“天诏骑士”。
他们胯下的战马通体漆黑,马蹄燃烧着毁灭的雷火,嘶鸣着,化作流光直扑城中央那座悬浮的血色祭坛!
雷火掠过之处,青石板炸裂,发出“噼啪”爆响,空气中留下焦灼的电离气味。
此时,高台之上,祝九鸦的最后一根肋骨即将完成转化。
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望向那片被神权金网与万魂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声问了一句。
那不是在问任何人,更像是在问自己。
“你说……我这样,算不算……真正地活过?”
话音未落,她胸前那柄已将她生命与骨髓吞噬殆尽的“命笔”,发出一声清脆至极的哀鸣。
轰——!
它轰然断裂,炸成亿万点璀璨的骨刺光屑,没有四散飞溅,而是化作一场逆向的流星雨,齐齐射向九州四方!
每一点光屑划破夜空,都留下幽蓝尾迹,如同星辰归土。
她的名字,她的骨,她的血,她的一切,在这一刻尽数播撒进了这片她用生命去守护的土地。
随着“命笔”的碎裂,她体内最后的支撑与连接,也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