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焰如鬼火,却无半点阴森,反而透着一种决绝的庄严。
那幅红衣女子于白骨祭坛上书写万民姓名的幻象,就烙印在全城每一户人家的窗纸上,任凭夜风呼啸,久久不散。
高台之上,祝九鸦盘膝而坐。
她右手腕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口并未愈合,鲜血仍如细小的溪流,汩汩地、固执地流入脚下繁复阵图的阵眼。
她闭着眼,却比任何时候都看得更清楚。
她能“看”到,靖夜司高墙之外,那个名叫林文昭的穷秀才,正跪在地上,用指尖血在墙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她能“听”到,菜市口的周老汉,将那块写着“周阿保”的木牌立在摊前时,心头擂鼓般的闷响;她能“感知”到,每有一户人家在墙上、在门上、在任何能被看见的地方写下自己的名字,她脚下的唤骨阵中,便多了一道微不可察的光点汇入。
这不是简单的符咒催动,而是千万人心念凝成的“信火”!
这些凡人,在用自己最朴素的方式,回应着她的召唤。
一道道信火,逆着天地法则,正悍然烧穿着那层名为“天序”的无形穹顶!
祝九鸦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快意的弧度,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们写的不是名字……是命。”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胸口肋骨间那颗光核猛然一震!
轰——!
并非爆炸,而是大地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回应。
脚下阵图骤然炽亮,每一道由枯骨拼接的符线都燃起幽蓝火焰,顺着血流逆冲而上,直抵她心口光核。
光核剧烈搏动,如同苏醒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让整座祭坛震颤一分……
整座由枯骨与焦土堆砌而成的高台,竟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咯”声,缓缓浮空而起!
阴风与血气在祭坛下方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其托举至半空,化作一座悬浮的血色祭坛,森然直指天幕那道狰狞的裂缝!
数刻钟前,一道裹挟着万民姓名的血色光流自天而降,劈开靖夜司屋顶,正落在大堂中央的青铜鼎上。
容玄持剑破顶而出,肩头犹带守殿铜人最后一击的裂痕。
同一时刻,靖夜司门前。
容玄长身玉立,血已染透了他的半边长袍。
那半截被他一剑斩断的玉笏,此刻就插在他身前的青石地砖里,笏身裂纹遍布,仿佛随时会化为齑粉。
他身后,三十六名曾追捕过祝九鸦、手上沾满异类鲜血的靖夜司力士,此刻沉默列队。
他们手中不再紧握勾魂索与灭灵弩,而是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张张从百姓手中接过的姓名帖。
“报——”
西市桥头,马蹄声急如骤雨。
一名老驿卒带着数十匹快马飞驰而归,他座下的战马几乎是力竭般跪倒在地。
老驿卒翻身滚落,却顾不得满身尘土,从背后解下一个沉甸甸的包裹,踉跄着冲到容玄面前。
包裹打开,里面没有军情急报,没有金银财宝,全是各地连夜抄录送来的“署名册”!
有海边渔村的妇人,用烧剩的炭条,将全村人的名字歪歪扭扭地写在一张巨大的干鱼皮上——那鱼皮尚带着海腥味与咸涩的潮气,指尖划过时粗糙刺手;
有深山里的矿工,用铁钉将自己的名字深深地刻在一块块粗糙的石片上——石屑纷飞间,掌心被边缘割破,留下斑驳血痕;
甚至还有一张薄薄的布条,上面只有一个刚刚降生的婴儿,被母亲含泪咬破手指按下的鲜红血印,旁边注着两个字:新生——那血迹尚未干涸,触之微温,闻之有淡淡的铁锈与乳香交织的气息。
容玄一言不发,伸手接过那张带着血腥气与海风余味的鱼皮,亲自将其展开,牢牢地贴在靖夜司那面象征着皇权与法度的朱红高墙之上。
他身后,力士们纷纷效仿,将石片、布条、纸张……一一贴上。
很快,那面威严的墙壁,便被这些承载着凡人意志的“证据”所覆盖。
容玄转过身,面对着广场上越聚越多、眼中既有恐惧又有希冀的百姓,声音嘶哑却如雷霆贯耳:“听着!这些不是邪名,是他们活过的证据!今日,我靖夜司的墙,就是万民的碑!谁敢来撕,我容玄——斩谁的手!”
话音未落,皇宫地宫深处,那十二尊象征着玄门正统的祖师铜像,眼中金焰骤然暴涨,口中竟齐齐诵念起佶屈聱牙的《缄默真经》!
地底深处,传来沉重到仿佛能碾碎山川的锁链拖动之声。
地宫最底层,一股冰冷意志扫过京城,无声无相,却如寒潮浸骨——
祝九鸦瞳孔骤缩,无需言语,她已从那股恶意中读出了三个字:终焉诏。
那沉睡千年的“伪命之神”虽尚未完全苏醒,但人间的这场盛大叛逆,已将它的怒火彻底点燃!
它的投影,已透过天幕那道裂缝,缓缓垂落!
一只由无数金色符文与翻滚黑雾交织而成的巨大手掌,遮天蔽日,带着抹除一切的意志,缓缓压向京城上空!
刹那间,全城那幽蓝的灯火骤然黯淡,万家窗纸上浮现的书写幻象开始扭曲、崩解!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仿佛他们的存在,下一秒就将被这只巨手彻底从世间捏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城中东西南北,十七口久已废弃的古井,井口竟同时喷出冲天的幽蓝水柱!
水柱高达百丈,悬停半空而不落,如十七根擎天玉柱,蒸腾起大片雾气,冷冽潮湿扑面而来,带着地下泉水特有的阴寒与苔藓腐殖的气味。
全城百姓惊恐仰望,只见那水雾弥散间,一张张稚嫩的脸庞渐渐凝实——是那些曾死于童谣诅咒的孩子!
陈小娥那张熟悉的小脸浮现在中央水柱之中,双目清明,唇角微扬,与其他十六个亡童手拉着手,在半空中围成一圈,脸上没有恐惧,只有孩童特有的纯粹与倔强。
他们齐声唱起了那首曾带来死亡的童谣:
“红绣鞋,白骨钗,一步一摇上高台……”
歌声清亮如刃,穿透云层,不带半分法力,却蕴含着一种最原始的规则力量!
每一个音节落下,都似有无形涟漪扩散,触之者心头一颤,耳膜微微发麻。
这些孩子的名字,生前未曾登上官府黄册,死后亦未录入阴司名录,他们是天道秩序之外的“存在”。
此刻,他们的歌声,竟成了对抗天道神威最锋利的破绽!
那只遮天巨手,在歌声中竟被硬生生逼退了半寸!
“就是现在!”
悬浮祭坛上,祝九鸦猛然睁开双眼,瞳孔中血光与蓝焰交织!
她左手那焦黑的残肢上,新生的指骨瞬间刺穿皮肉,迎风而成,五指纤长,苍白如玉!
她一把拔出那柄充当阵眼、已吸饱了她心头血的骨簪“命笔”,反手便在自己新生的右臂动脉上,划开一道更深、更长的口子!
热血如瀑,尽数泼洒在脚下的唤骨阵图之上!
血光冲天,唤骨阵被彻底激活!
一道由万千名字织成的璀璨光柱,自血色祭坛的中心冲天而起,裹挟着万民的信火与不屈的意志,如一柄逆天之矛,悍然贯入了天幕的裂缝之中!
光柱之内,无数模糊的人影浮现、挣扎、咆哮!
那是百年来,所有被“天序”削籍抹名、魂魄困于幽都永世不得超生的亡魂!
此刻,因这人间私祭与噬骨巫契的共鸣,他们竟纷纷挣脱了幽都的束缚,循着这道光柱逆流而上!
每一道身影,都是一个被遗忘的名字。
他们穿过那由金色符文织成的神权之网,便在其上留下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一道,十道,百道,千千万万道!
如同最狂暴的骤雨,狠狠击打在琉璃之上!
咔——咔嚓!
天幕之上,神权的金网应声龟裂!
第一缕不属于神明、不属于天道,真正属于“人”的光,终于撕开了这片被禁锢了千年的黑暗!
忆冢泉底,那口传说中收纳天下遗忘之名的古泉,正将最后一丝温热反馈给地脉。
据巫典所载,凡以名入泉者,其念不灭,其声可溯……
与此同时,忆冢泉底,最后一圈涟漪缓缓泛起,韩九那已微弱如风的声音,在祝九鸦的神魂中响起:
“姐姐……他们要杀活人补天……用百万生魂,修补神权裂痕……你得抢在他们前面……把这些名字……种进地脉里……”
祝九鸦缓缓低头,看向自己胸口。
阵眼的光核在刚才的冲击下,已黯淡如烬。
她忽然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彻骨的疯狂与决绝。
她抬起手,将那柄沾满自己鲜血的“命笔”,缓缓对准了自己心口光核的位置。
“那就……用我的骨头当犁,把名字种进这九州龙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