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地宫抢个笔,顺手改了生死簿。
地宫入口藏于忘川河底,九重青铜闸如巨兽之齿,层层咬合,每一道都刻满禁言符文,泛着幽青冷光,仿佛凝固了千年的沉默。
水压如山,耳边是死寂的嗡鸣,唯有她心跳在颅内轰响。
指尖触到闸门时,一股刺骨寒意顺着手臂窜上脊背,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栗。
她将那截凶牙笔头按向中央凹槽——刹那间,手中由万民执念凝成的笔杆骤然震颤,嗡鸣声如万千亡魂低语,在水下竟化作可感的声波涟漪,震得耳膜生疼。
两股力量——怨毒与执念——第一次产生原始共鸣,青铜闸发出刺耳的金属呻吟,幽绿色裂痕自中心蔓延,如同枯骨绽花,随即轰然塌陷,露出通往地底深处的螺旋甬道。
阴风扑面,带着腐土与铁锈的气息,吹得她赤足冰凉,发丝纷飞。
那枚笔头,与其说是笔,不如说是一枚淬满了怨毒与不甘的凶牙。
它静静悬浮在玄铁宝匣之中,尖端一点寒芒,仿佛凝聚了千百年被抹杀者的临终诅咒,只看一眼,祝九鸦的神魂便如针扎般刺痛,眼前浮现出无数模糊面孔无声嘶喊的幻影。
寒意从眼底直坠入骨髓,舌尖甚至泛起一丝血腥与焦苦的混合滋味。
她伸手,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那截冰冷的笔头。
触感如握千年冻骨,寒气瞬间穿透皮肉,直抵神经末梢。
就在指尖触碰的刹那,一股阴寒至极的力量顺着手臂疯狂倒灌而入!
那不是法力,而是纯粹的、被压抑了千年的“遗忘”之力,它要将祝九鸦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让她变成一个无人记得的虚无符号。
祝九鸦闷哼一声,半边身子瞬间变得透明,仿佛要被这股力量直接消融,皮肤下浮现出淡蓝色的霜纹,像蛛网般蔓延。
她没有抵抗,只是将这半截笔头与容玄用万民执念重铸的笔杆,猛地合在一处!
“咔!”
一声轻响,宛如骨骼归位,又似命运锁链扣紧。
霎时间,地宫剧震!
碎石簌簌落下,脚底传来沉闷的震动波,仿佛整座地脉都在哀鸣。
一股前所未有的完整气息冲天而起,不再是单纯的怨念,也不再是单纯的执念,而是一种混合了创生与毁灭的、原始而霸道的“言灵”之力!
空气因这股力量扭曲,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鼻腔中弥漫开一种奇异的焦香——那是法则燃烧的味道。
完整的命笔,重现于世!
地宫深处的通道轰然洞开,九道沉重的石门依次升起,发出古老齿轮转动的滞涩声响,尘烟弥漫,呛入口鼻。
每一扇门后,都涌出更浓的阴冷气息,仿佛通向冥府咽喉。
祝九鸦握着温热的骨笔,赤足踏入。
足底踩在冰冷石砖上,粗糙的纹理磨着脚心,每一步都留下淡淡的血痕与湿印。
第一道门后,一尊三丈高的石像盘膝而坐,它没有五官,面部一片光滑,却在祝九鸦踏入的瞬间,猛然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中没有瞳孔,只有两个由金色符文组成的漩涡,旋转时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是远古钟磬在脑内共振。
“万民非人,唯君近神。”
冰冷、毫无感情的声音从石像体内发出,化作肉眼可见的金色声浪,如重锤般轰向祝九鸦的胸膛,连空气都被挤压出波纹。
祝九鸦不避不挡。
“咔嚓!”
声浪穿胸而过,她左侧第三根肋骨应声断裂。
剧痛如刀绞,肺叶抽搐,喉间涌上铁锈味。
她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是拖着残躯,继续向前。
一滴鲜血自她唇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血滴没有散开,反而落地即燃,化作一簇幽蓝色火焰,火苗跳跃时发出细微的“嗤嗤”声,带着灼烧灵魂的腥气。
火焰中,一个模糊的“禾”字一闪而逝,随即如烙铁般灼烧在石像的基座上,腐蚀出一道细微的裂痕,散发出焦石气味。
第二道门,第二尊石像,同样的咒文,同样的一击。
“咔嚓!”右侧第五根肋骨断裂。
祝九鸦又咳出一口血,血迹在地上燃烧成一个潦草的“秀”字,再次侵蚀了石像。
指尖触到嘴角温热的血,她轻轻抹过,指腹沾满粘稠与热度。
第三道门……第四道门……
她每前进一步,便承受一次碎骨之痛;每咳出一口血,便在身后留下一串燃烧的名字。
那些被皇权抹去,却被她铭记于心的名字,此刻成了她最锋利的武器,反向侵蚀着这套禁锢天下的“伪命契”。
当她踉跄着走到第九道门前时,浑身骨骼几乎寸寸断裂,全靠那股不灭的意志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肌肉颤抖,汗水混着血水滑落,浸透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
第九尊石像睁开了眼。
“咔嚓!”这一次,是她的脊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
祝九鸦猛地喷出一大口心头血,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腥气四溢。
而那第九尊石像,在被她最后的血迹侵蚀后,光滑的面部竟缓缓裂开,滚出两行触目惊心的血泪,泪珠滑落时发出轻微的“嗒、嗒”声,砸在石台上,竟如雨打枯骨。
它那僵硬的、由法则构成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迷茫的颤抖。
“我们……也曾叫过名字……”
话音未落,九尊石像同时崩解,化作漫天齑粉,簌簌如雪,落满她的肩头与发梢,带着灰烬的干涩触感。
甬道的尽头,地宫最深处的核心终于显现。
那是一片广阔的地下空间,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圆形黑水潭,水面平静如镜,却散发着吞噬一切光线的死寂。
走近时,能听见极细微的“汩汩”声,仿佛水底有生命在呼吸。
寒气扑面,鼻腔发酸,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九条粗如儿臂的玄铁锁链从四方穹顶垂下,深深没入黑水之中,锁链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微型牌位,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位被强行抹名的噬骨巫。
微风掠过,牌位相撞,发出清脆而凄凉的“叮铃”声,如同亡魂低语。
而在黑水潭的正上方,祝九鸦刚刚重聚的命笔,正与那截凶牙笔头遥相呼应,静静悬浮。
水面倒映出的,并非穹顶,而是一本由整块巨大墨玉雕琢而成的玉册,封面之上,用上古篆文写着三个威压天地的大字——“生死簿”!
祝九鸦只看了一眼,便笑了,笑声凄厉,牵动了满身伤口,痛得她眼前发黑。
她尝到了血在口腔中扩散的咸腥,听到了自己破碎的呼吸在空旷中回荡。
什么生死簿!这根本不是记录众生命数的神器!
这是初代帝王窃取了噬骨巫一脉的“言灵”本源后,以皇权龙气和万民之怨炼成的、最恶毒的篡改之器!
它唯一的功用,就是将那些皇权认为“不合规矩”的真名从天地法则中强行删去,再用冰冷的“户籍名”取而代之,将一个个鲜活的生灵,变成一串串可以随意操控的数字!
所谓的正统,所谓的救世,从根源起,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偷梁换柱!
她再无迟疑,纵身一跃,决绝地投入那片死寂的黑水之中!
冰冷刺骨的潭水瞬间包裹了她,仿佛有亿万只无形的手在撕扯她的神魂,耳中充斥着水压带来的轰鸣,四肢百骸如被冻结。
与此同时,那九条玄铁锁链仿佛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骤然收紧,“噗噗噗”地刺穿了她的皮肉,铁锈与血肉交融的气味扑鼻而来。
她能清晰感知到锁链穿过肩胛、腰腹、大腿的钝痛,温热的血在水中缓缓晕开。
祝九鸦不挣不躲,反而在这极致的痛苦中,扬起头,张开嘴,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咬向自己的左手小指!
“咯嘣!”
一声脆响,指骨断裂!
剧痛如电击贯穿大脑,舌尖顿时充满浓烈的血腥味。
她将那截带着鲜血的断指,如献祭般投入黑水,同时,用尽神魂,嘶吼出了一个从未对任何人提及、一个被她母亲在临死前用最后一丝气息塞进她嘴里的名字——
“九——冥!”
那是她的真名,更是噬骨巫一脉真正的始祖之名!
刹那间,风云变色!
整条沉寂了千年的铭记之河,仿佛听到了君主的召唤,自虚无中奔涌而出,疯狂倒灌进这片小小的黑水潭!
死水沸腾!
发出“咕噜噜”的剧烈翻滚声,蒸腾起大片白雾,带着远古记忆的芬芳与焦灼。
那本巨大的玉册“生死簿”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仿佛承受不住这股来自根源的冲击。
在祝九鸦的注视下,它的首页竟自动翻开,显露出一条早已被猩红朱砂划去、几乎无法辨认的古老律令:
“凡生于世者,皆可有名,皆可自称‘我’。”
祝九鸦拖着被铁链洞穿的残躯,一点点爬出水面,此刻的她,只剩下最后半口气。
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碎玻璃,喉咙火辣辣地疼。
她颤抖着伸出手,抓起那支因她的真名而嗡鸣不止的命笔,以自己的断指为引,蘸着那已然被铭记之河净化的、泛着点点光芒的潭水为墨,指尖触到那温润如活物的笔杆,微微发烫。
在那本玉册的空白页上,写下了属于她的、属于这世间万千生灵的第一条新律:
“自今日起,凡敢自称‘我’者,天地共证,生死皆名!”
笔落,惊雷!
“轰——!!!”
那本象征着皇权窃取天命的“生死簿”,应声崩裂!
无数碎片炸开,化作点点流光,如萤火升腾,照亮了整个地宫。
整座黑水潭的潭水,化作一场璀璨的光雨,冲天而起,穿透了地宫的穹顶,水珠洒落在她脸上,温润如泪。
地宫,开始坍塌。
同一时刻,京城内外,所有被皇权封禁的族谱无风自动,一页页翻开,露出那些被遗忘的名字。
所有被焚毁的牌位,残灰聚拢,在风中凝成一个个模糊的人形。
所有因“无名结界”而失声的孩童,猛然睁开双眼,用清脆的声音,齐齐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钟楼之顶,昏迷中的容玄霍然睁眼!
他虎口处的网状纹路,此刻已彻底化为实体,如一道赤金色的烙印,顺着他的经脉蔓延至全身,皮肤下隐隐有金光流动,带来灼热的胀痛感。
他听见了祝九鸦的声音,那声音不再来自任何一个方向,而是从天地间的每一个角落,从每一个刚刚说出自己名字的生灵口中,同时传来:
“笔在我手里了……接下来,轮到你写结局。”
话音刚落,皇宫正上方的万丈阴云,被一道光柱硬生生撕开!
那光柱纯粹由亿万个闪烁的名字构成,扶摇直上,贯穿星河!
而在那光柱的尽头,一座由无数名字搭建而成的洁白阶梯,正跨越时空,自九天之上,缓缓向下延伸——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准备从人间,走上天庭。
光柱的余晖渐渐散去,天地间的喧嚣与共鸣也随之沉寂,只剩下那座横贯天际的阶梯,无声地昭示着一场亘古未有的变局已经开始。
而这一切的中心,那座正在分崩离析的地宫深处,轰鸣声尚未停歇,祝九鸦跪倒在龟裂的黑水岸边,手中的命笔光华尽敛,重新变回了一段平平无奇的苍白骨骸。
她的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可就在这将熄未熄之际,一股温润的暖流自断指处升起,顺着血脉流向四肢百骸。
她看见,自己咳出的最后一口血,在空中绽开成一朵燃烧的名字之花,然后化作星火,逆流飞升,穿透层层岩壁,直射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