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白桦林的边缘开始被稀落的灯火取代。
列车轮轨摩擦的节奏逐渐放缓,发出有规律的、沉重的金属撞击声。
林放下手中的俄语笔记,目光透过蒙着水汽的车窗望出去。
莫斯科到了。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铁路沿线那些低矮的木屋,屋顶覆盖着厚重的积雪。
烟囱里冒出细长的、灰白色的炊烟,在暮色中笔直地升向铅灰色的天空。
几个裹着厚重棉衣的孩子在雪地里奔跑,朝着列车挥舞着冻得通红的小手。
更远处,城市的天际线在冬日的暮色中若隐若现——那不是柏林那种哥特式尖顶与巴洛克圆顶交织的轮廓,而是更加粗犷、更加质朴的建筑群:
工厂的烟囱、方正的办公楼、以及克里姆林宫那标志性的红色围墙与塔楼。
“这就是莫斯科……”
安娜轻声说道,她的脸几乎贴在车窗玻璃上,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圆形的透明区域。
格特鲁德默默戴上眼镜,认真观察着窗外掠过的景象。
她的表情专注而审慎,像是在做田野调查的学者。
莉泽洛特则迅速收起俄语词典,有些紧张的看着窗外。
车厢门被拉开,瓦尔特·施特克尔探进头来:“同志们,准备下车了。”
“苏俄的同志们已经派代表在站台等候。”
威廉·皮克跟在他身后,仔细整理着自己的西装外套——这是出发前特意准备的,虽然经历了长途旅行略显褶皱,但依然保持着基本的体面。
拉狄克则显得从容许多,他对莫斯科并不陌生,正在用俄语与一名随车的苏俄的工作人员同志低声交谈着什么。
列车终于完全停稳。
莫斯科雅罗斯拉夫尔火车站是一座典型的十九世纪末建筑,砖红色的外墙在煤气灯的映照下呈现出温暖的色调。
站台上已经站着一队人,最前方是三名身着红军制服的军官,他们身后跟着几名文职人员,以及一小队持枪的士兵。
林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
这是历史性的时刻——
他不是作为游客,而是作为德国革命力量的正式代表之一,踏上了这片红色政权的核心土地。
“同志们,记住我们讨论过的,”他低声对皮克说道,同时目光扫过车厢内的每一位代表团成员,“我们是来交流经验的。”
“柏林的毛细血管网络、人民战争的经验,这些都是我们独特的贡献。”
皮克郑重点头,他的表情严肃而坚定。
这位德共的老战士经历过太多失败与挫折,如今站在莫斯科的土地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次访问的分量。
车厢门被从外部打开。
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车厢,带着俄罗斯冬季特有的、干燥刺骨的寒意。
站台上的煤气灯在风中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迎接德国代表团!”
一个洪亮的声音用俄语响起。
三名红军军官同时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中间那位佩戴上尉军衔的军官向前一步,用略带口音但相当流利的德语说道:“代表苏维埃俄国和布尔什维克党中央委员会,欢迎德国同志们来到莫斯科。”
“我是上尉伊利亚·彼得罗维奇·索科洛夫,负责诸位在莫斯科期间的联络与安保工作。”
皮克率先下车,林紧随其后,然后是代表团的其他成员。
踏上站台坚实的水泥地面时,林注意到脚下的积雪被仔细清扫过,但边缘处依然能看到厚厚的冰层——莫斯科的冬天比柏林更加严酷。
“感谢你们的热情接待,”皮克用德语回应,同时伸出手与索科洛夫上尉握手,“我是威廉·皮克,德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代表团的领队。”
“这位是林的同志,我们的副总代表。”
林上前一步,用俄语直接说道:“很高兴来到莫斯科,上尉同志。”
“我是林。”
索科洛夫上尉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被专业的表情掩盖:“您的俄语说得非常好,同志。”
“在柏林学习过一段时间,”林简单解释道,没有过多展开。
接下来的介绍流程迅速而有序。索科洛夫上尉逐一介绍了苏俄的陪同同志:
一名共产国际的工作人员、两名外交人民委员部的干部,以及一名来自契卡(全俄肃清反革命及怠工非常委员会)的代表——
后者没有透露姓名,只是简短地点了点头,那双锐利的眼睛迅速扫过代表团每一位成员的面孔。
站台上的气氛既热烈又透着某种紧张的严肃性。
红军的士兵们持枪立正,目光直视前方,但林能感觉到他们的余光始终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车站的其他区域仍在正常运转,旅客们提着简陋的行李匆匆走过,偶尔有人朝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很快就被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引导着离开。
“请随我来,”索科洛夫上尉示意道,“车辆已经准备好,我们将直接前往下榻处。”
“列宁同志委托我转达,他将在明日上午十点,在克里姆林宫的办公室会见代表团全体成员。”
这个消息让代表团成员们精神一振。
列宁的亲自接见——这无疑是最高规格的礼遇,也表明苏俄方面对德国革命的高度重视。
他们跟着索科洛夫穿过车站大厅。
雅罗斯拉夫尔火车站的内部比外部更加宏伟,高大的拱顶下悬挂着巨大的煤气吊灯,墙壁上装饰着描绘俄罗斯历史的壁画。
但林注意到,许多壁画边缘已经开始剥落,大厅里的长椅上坐着不少衣衫褴褛的人——
有的是等待列车的旅客,有的看起来更像是无家可归者。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的气味:
煤烟、汗味、廉价烟草,还有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道。
“战争留下的痕迹还很深,”皮克低声用德语对林说道,他显然注意到了林观察的目光,“俄国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这是革命必然的,当然,创伤过后将迎来新生。”
走出车站大门,三辆黑色的轿车已经等候在路边。
这些车看起来保养得不错,但车身有明显的修补痕迹。
挡泥板上有新焊的补丁,车窗玻璃的厚度也不一致,显然是战后拼凑起来的。
“请上车,”索科洛夫上尉拉开第一辆车的车门,“路途大约需要二十分钟。”
林、皮克和拉狄克坐进了第一辆车,索科洛夫坐在副驾驶位置。
安娜、格特鲁德、莉泽洛特和瓦尔特则上了第二辆车。
第三辆车装载着代表团的行李,以及几名苏方工作人员。
车辆缓缓启动,驶入莫斯科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