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日,寅时三刻,柴桑下游三十里一处荒废的私人船坞。
没有火把,没有声响,只有江水拍打岸边的单调声音。二十余艘经过改装的“商船”静静停泊在黑暗中,它们的外表与长江上来往的货船别无二致——斑驳的船板、磨损的缆绳、半旧的灰白色船帆。唯有吃水线比同等大小的商船深了半尺,暗示着舱内不同寻常的载重。
吕蒙一身粗葛白衣,立于最大的那艘双桅船船头。江风凛冽,吹得他衣袂飞扬,他却纹丝不动,目光如隼,扫视着这支即将执行“石破天惊”任务的特殊船队。
他的副将,年轻气盛的凌统悄步上前,低声道:“将军,三千士卒已全部登船,分装于二十二艘船内。每人配短刀、手弩、钩索,另有两百精锐额外携带火油罐与爆破雷。”
“口音呢?”吕蒙头也不回地问。
“按将军吩咐,每船至少配五名荆州口音的士卒,多来自江夏、长沙籍的降卒或商贩。货物也已备齐,蜀锦三百匹、江夏铜镜五十箱、豫章瓷器八十件,皆有正规货单,部分甚至真有通济行的印记。”
吕蒙微微颔首。周瑜的遗策是骨架,而这些细节才是血肉。他转身,目光扫过凌统年轻而兴奋的脸:“公绩,你可知此行最险之处何在?”
凌统不假思索:“在于登陆一刻!若被识破,江上无依,三千弟兄便是瓮中之鳖。”
“错。”吕蒙摇头,声音低沉,“最险在于心。你要记住,从现在起,你不是凌统凌公绩,你是往来荆扬的货商凌三。你的眼神、你的步态、你与人交谈时不经意的小动作,都要像。关羽不是傻子,沿江那些巡检的军校也不是瞎子,他们看不破完美的伪装,却能嗅出‘不对劲’的味道。”
他顿了顿,指向船舱:“传令各船,天亮前最后演练。我要看到船工擦甲板时的懒散,看到商贾清点货物时的斤斤计较,看到水手们休息时聚赌说脏话——不是演,就是!”
“诺!”凌统抱拳,却又迟疑,“将军,还有一事……鲁都督昨晚又派人来,问是否需要增派接应水军。”
吕蒙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鲁肃是厚道人,主张联刘抗曹,对这次主动撕破脸皮的偷袭始终心存顾虑。他拍了拍凌统的肩膀:“告诉子敬,接应船队按计划在巴丘待命即可。此计若成,不需接应;若败,接应亦无用。三千人突袭,要的是迅雷不及掩耳,不是大军压境。”
凌统领命而去。吕蒙独自留在船头,望向西方黑沉沉的天际。那里是江陵,是荆州的心脏,也是他吕蒙这个名字能否真正镌刻进东吴将星谱的关键一役。
“公瑾将军,”他对着江风低语,“你总说我读书太少,只能为斗将。今日,蒙便以这三千白衣,为你上一堂真正的兵法实践课。”
同一片夜空下,襄阳左将军府的密室内,算盘珠的撞击声清脆密集。
不是一串算盘,而是十数串。十余名书记员埋头于堆积如山的账册间,手指翻飞。诸葛亮与庞统立于一副巨大的沙盘前,沙盘上细致地标注着从柴桑到江陵的每一处江湾、渡口、暗礁、烽燧。
“还是不对。”庞统抓起一把代表江东水军的红色小旗,烦躁地插在沙盘上,“若我是周瑜——或者说,若我是执行周瑜遗策之人——我会选哪里登陆?江陵正面防御森严,公安有赵累的三千守军,夷陵太远……”
诸葛亮羽扇轻摇,目光却始终盯着沙盘上几个不起眼的小点:“士元,你总想着‘要地’,但若对方想的不是强攻要地呢?”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点在沙盘上一处名为“油江口”的小支流入江处:“此处,距江陵四十里,水流平缓,岸边有废弃的旧码头,平日只有渔船停靠。烽燧设在五里外的山岗上,夜间视野有限。”
又点向另一处“百里洲”:“这片江心洲,南北皆有浅滩,大船难近,但小船可匿。洲上有芦苇荡,可藏数百人。”
再点“潺陵渡”:“此渡口虽小,但守将傅士仁贪财好酒,上月刚因克扣军饷被云长申斥。”
庞统眼睛渐渐亮起:“你是说,他们可能化整为零,分散潜入,然后在约定地点集结?”
“或者更狠,”诸葛亮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根本不集结,直接分成数股,同时袭击多个次要目标——烧粮仓、断浮桥、散谣言。不要占领,只要制造混乱。一旦江陵后方烟火四起,人心惶惶,云长必分兵回救,届时江东主力再正面压上……”
他忽然停住,转头看向仍在哗啦作响的算盘方向:“糜兰的粮草调度账册,送来了吗?”
一名文吏连忙捧上一卷厚厚的帛书。诸葛亮快速翻阅,目光如炬地扫过一行行数字、一个个地名。忽然,他的手指停在某页:“找到了。”
庞统凑过来看,只见那一页记录的是“十月下旬,自江东芜湖港发往江陵通济行之货物明细”,其中一项是“豫章青瓷一百二十件,押船者:徽州商贾吴明”。
“这个数量,”诸葛亮低声道,“与三日前江东采购瓷器的数量对得上。但发船日期,比常规商船晚了四天。”
“四天……”庞统心算片刻,“足够从芜湖改装船只、装载‘特殊货物’了。”
两人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笃定。这不是巧合,是狐狸尾巴。
“立刻飞鸽江陵!”诸葛亮果断下令,“第一,告知糜兰,彻查所有近期从江东来的‘通济行商船’,尤其是押船人、货物数量与文书有细微出入者。第二,提醒云长,重点防范油江口、百里洲、潺陵渡三处。第三……”他顿了顿,“让我们在江东的‘眼睛’,查一个叫‘吴明’的徽州商人,或者任何类似化名。”
命令迅速被编码、绑上信鸽腿。当信鸽扑棱棱飞入夜空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