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二年十月初九,寅时三刻。
太原城头,最后一道狼烟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冲天而起,旋即被北风吹散。但百里之外的烽燧台上,守卒已经看到了信号,迅速点燃自己的烽火。一道接一道,火光如赤色的链条,沿着太行山脊向南疾速传递。
辽军中路军三十万,自十月初一从大同南下,经八日急行军,日行六十余里,前锋骑兵于初八黄昏抵达太原城北二十里。当夜完成合围,初九拂晓发动第一波试探性进攻。
此刻的洛阳,尚在睡梦中。
卯时正,宫门刚开,一骑浑身浴血的信使冲破晨雾,直闯皇城。马蹄在青石板上踏出火星,信使的嘶吼惊醒了整条街:
“八百里加急——太原被围——”
宫门侍卫不敢阻拦,急报层层递进,最终在辰时初送到了正准备上朝的永明帝手中。
太极殿偏殿,永明帝正在用早膳。一碗冰糖燕窝刚喝了两口,枢密使周永年就捧着军报闯了进来,脸色惨白。
“陛、陛下……太原急报!”
永明帝接过那封沾满血污和尘土的奏报,展开只看了一眼,手一抖,景德镇的薄胎瓷盏“啪”地摔在地上,碎成数片,燕窝泼了一地。
“三……三十万?”他的声音发颤,“辽军中路军三十万,围了太原?”
“是。”周永年额头冒汗,“太原留守刘洪昨夜发来急报,说辽军前锋已至城下,后续大军正在合围。他请求朝廷速发援兵,否则……否则太原难守。”
殿外传来脚步声,百官已经陆续到了,正往正殿聚集。
永明帝脸色铁青,匆匆换好朝服,走向太极殿。周永年紧跟在后,低声说:“陛下莫急,刘洪手上还有五万守军,太原城高池深,守上一两个月不成问题……”
“一个月?”永明帝猛地回头,“三十万对五万!六倍!你告诉朕,怎么守一个月?!”
周永年噎住了。
正殿中,百官已列队完毕。气氛异常凝重——太原被围的消息已经传开,每个人都脸色难看。
永明帝坐上龙椅,还没开口,刘文正已经出列跪地:
“陛下!太原危在旦夕!臣请速调京营十万精锐北上救援,另命河北、河东各镇出兵夹击,解太原之围!”
他的声音嘶哑,眼中布满血丝——自从儿子刘洪去了太原,他没睡过一个整觉。
“刘相此言差矣。”周永年立刻出列反驳,“京营总共不过十五万人,若调十万北上,洛阳只剩五万守军。而辽军东路二十万正扑洛阳而来,若京城有失,社稷危矣!”
他转向永明帝,躬身道:“陛下,当务之急是固守洛阳。太原虽重,终究是外镇;洛阳是国都,万不可有失。臣以为,当命各军严守,不可轻动。”
“严守?”刘文正怒极而笑,“周枢密使,你让太原五万人‘严守’三十万大军?守到何时?守到粮尽援绝,城破人亡吗?!”
他再次叩首,额头触地:“陛下!太原若失,则河东尽陷!届时辽军可南下潼关,西可出井陉,洛阳两面受敌,才是真正的危局!如今趁辽军主力围困太原,正该调集重兵,里应外合,聚歼其于城下!此乃天赐良机啊陛下!”
一些武将出身的官员纷纷点头。兵部侍郎陈谦也出列道:“陛下,刘相所言有理。太原乃西北门户,一旦有失,整个防线崩溃。且太原城中粮草只够三月,必须速救。”
“三月?”周永年冷笑,“陈侍郎,从洛阳调兵北上,集结需要时日,行军又需时日。等援军到了,太原早成焦土了!更何况——”
他提高声音:“刘相口口声声要救太原,莫非是因令郎在城中,故而以私废公?”
这句话毒如蛇蝎。
殿中瞬间寂静。
刘文正浑身颤抖,指着周永年,嘴唇哆嗦,却说不出一句话。
永明帝看着这一幕,心中烦躁更甚。他既怕太原真的失守,又怕调走京营后洛阳危险,更怕这两个老臣在朝堂上吵个没完。
“够了。”他疲惫地摆手,“刘卿忧心国事,朕知道。周卿顾虑京城,也有道理。但如今军情紧急,必须有个决断。”
他想了想,说:“这样吧——从京营调三万精锐,再命河北、河东各出兵两万,合计七万,北上救援太原。如何?”
“陛下!”刘文正急道,“七万对三十万,杯水车薪啊!”
“那你要多少?”永明帝不耐烦了,“十万?十五万?把京营全调走,洛阳不要了?”
“可……”
“朕意已决。”永明帝站起身,“周卿,拟旨吧。调京营三万,命各镇出兵四万,速援太原。另——”他顿了顿,“告诉刘洪,朕给他增兵七万,加上他手上五万,共十二万。守不住太原,他提头来见。”
说完,拂袖退朝。
“陛下!陛下!”刘文正还想再谏,永明帝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百官沉默着散去。没有人看刘文正一眼,仿佛他是一块瘟神。
周永年走到他身边,俯身低语:“刘相,旨意我会拟,但各镇肯不肯出兵,出多少兵,什么时候到……那就不好说了。您呀,还是回家等消息吧。”
他笑了笑,扬长而去。
刘文正瘫坐在殿中,许久不动。
陈谦走过来扶他:“相爷,先回府吧。三万就三万,总比没有强。咱们再想办法……”
“想办法?”刘文正苦笑,“能有什么办法?从各地调兵,公文往返就要半月。集结又要半月。等援军到了太原,怕是……”他不敢说下去。
两人走出太极殿时,阳光正好。
宫墙外的菊花还在盛开,金灿灿的一片,在秋风中摇曳生姿。几个小太监正在修剪花枝,低声说笑,浑然不知北方正在发生什么。
刘文正望着那些菊花,忽然想起一个月前的赏菊宴。
那时他就说过,辽军要来了。
无人信他。
如今狼真的来了,这些人却还在争论该用木棍还是鞭子驱赶。
“相爷,”陈谦轻声说,“其实周永年有句话没说错——辽军东路二十万确实扑洛阳来了。探马今晨回报,前锋已过涿州。”
刘文正闭上眼睛。
东西两线,同时告急。
而朝廷还在扯皮。
“回去吧。”他最终只说了一句,佝偻着背,慢慢走向宫门。
背影在阳光下,显得那么苍老,那么孤独。
同一时刻,太原城外。
耶律斜轸立马高坡,望着眼前这座雄城。
城墙高达三丈,砖石斑驳,却依然坚固。城头上旌旗招展,守军往来巡逻,看得出虽然仓促,但并未慌乱。
“刘洪……”耶律斜轸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冷笑,“纨绔子弟,也配守此雄城?”
副将问:“大帅,何时总攻?”
“不急。”耶律斜轸摇头,“围起来,困死他们。汉人有句话——攻城为下,攻心为上。等他们粮尽援绝,自会开城投降。”
他顿了顿,又说:“何况,我们的目标不只是太原。”
“大帅的意思是……”
“洛阳。”耶律斜轸望向南方,目光深邃,“围太原,是为了调走洛阳守军。等京营北上救援,东路二十万便可直扑空虚的洛阳。到那时——”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野心已经说明一切。
秋风卷过原野,带来北方草原的寒意。
太原城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尊巨兽,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血与火。
而洛阳城中,那道调兵三万北上的圣旨,才刚刚拟好。
战争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