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缎面贴上皮肤,世界的光源被彻底掐灭,沉入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柔软黑暗。
视觉被剥夺的瞬间,其他感官被无限放大。
后台的喧嚣声浪猛地涌入耳膜——
急促的脚步声、道具碰撞的闷响、压低的催促和鼓励声、某个角落练习台词带着颤音的重复……混乱而嘈杂。
灰尘、汗味、发胶的化学香气、还有身边吉他木料散发出的淡淡味道,混合成一股独特的气息,浓烈地包裹着他。
最清晰的是自己的心跳声,沉重而迅疾,如同擂鼓,一下下撞击着胸腔和耳膜。
还有指尖下,吉他琴箱那冰冷、光滑、却又无比熟悉的木质触感,成了这片黑暗汪洋中唯一的浮木。
他摸索着,手指紧紧攥住琴颈,仿佛要将自己和这唯一的依靠融为一体。
“赵羽安?”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关切。
是班长杨轩。
昨天彩排结束后,赵羽安鼓起勇气找到他,提出了那个自己觉得有些难堪的请求:希望他能在自己上台时,帮忙引一下路。
“……嗯。”
赵羽安应了一声,声音闷在喉咙里,干涩得厉害。
“快到你了,下一个节目结束就是。不要紧张,你的家人就在台下为你加油,我们也会为你加油的,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杨轩的声音很稳,带着安抚的力量。
“所以别太紧张,按昨天周老师说的来。待会儿跟着我,我带你到位置。”
黑暗像一层厚厚的茧,隔绝了外界的光影,也暂时隔绝了那些臆想中的审视。
赵羽安用力点了点头,尽管对方看不见。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听觉和触觉上,集中在杨轩声音传来的方向,集中在脚下地面的触感,集中在怀里吉他的存在上。
就在这时,前台传来的音乐声浪骤然拔高,随即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戛然而止。
“好!感谢高三(五)班的同学们带来的精彩舞蹈!”
主持人清朗悦耳、极具穿透力的声音透过音响清晰地传遍整个礼堂,也穿透后台的嘈杂,直达赵羽安的耳中。
是林渊的声音。
赵羽安的心脏猛地一缩。
紧接着,是叶梓萱甜美流畅的串场词。
“……青春的色彩斑斓,而接下来的这位同学,将用一把吉他,和一颗真诚的心,为我们讲述一个关于黑夜与星光的故事……”
来了!
“赵羽安!准备上场!”
后台负责调度的老师急促的声音响起。
杨轩立刻靠近一步,声音沉稳。
“赵羽安,跟我来,慢点。”
赵羽安一手紧紧抱着吉他,另一只手摸索着,迟疑地抓住了杨轩伸过来的手臂。
那只手臂稳定而有力,像黑暗中延伸出的路标。
他完全依靠着杨轩的牵引,脚步虚浮地向前挪动。
视觉的缺失让方向感变得极其脆弱,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
后台的地面似乎并不平坦,偶尔有散落的电线或道具箱的边角,杨轩都会及时出声提醒。
“小心脚下,有根线……抬脚,前面有个小台阶……”
就在他们即将走到舞台侧幕入口时,一阵脚步声迎面而来,带着点下台后的松弛感。
“刚才那舞跳得真不错……”
是林渊的声音,带着笑意和同伴交谈。
两拨人在狭窄的侧幕通道几乎擦肩而过。
就在交错的瞬间,赵羽安因为被杨轩带着侧身避让。
他的侧脸——那新修剪过的、线条清晰的下颌,紧抿的薄唇,还有被黑色缎带遮去大半却依旧透出的某种紧绷而倔强的气质。
毫无遮掩地落入了林渊的视线。
林渊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脚步也像被钉在原地,瞳孔微微放大,直直地盯着那张在后台昏暗光线下、被黑色缎带缚住的侧脸。
等等……那个人是?
那一瞬间的冲击,几乎让他失声叫出那个名字。
“小……”
第二个字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理智猛地回笼,秦川怎么可能在这里?
还以这种方式登台?
“林渊?发什么呆呢?快走啊,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旁边的叶梓萱察觉到他的异样,轻轻推了他胳膊一下,小声提醒。
林渊猛地回神,再看向那个被同学搀扶着、正小心翼翼走向舞台入口的身影时,对方已经背对着他,只留下一个抱着吉他、步伐略显僵硬的背影,融入了舞台侧幕更深的阴影里。
“没什么……”
林渊摇摇头,甩掉心头那荒谬又强烈的熟悉感,快步跟着叶梓萱走向主持人的候场区,但眉头却无意识地微微蹙起。
那个侧影,真的好像……
舞台侧幕,强光与阴影的交界处。
杨轩小心地引导着赵羽安,让他稳稳地坐在高脚凳上,又将他的手指轻轻放在立式麦克风的金属支架上,低声快速确认。
“位置都好了,凳子稳的,麦也调好了。别怕,我在侧边看着。”
说完,他迅速退开。
赵羽安点点头,指尖触碰到麦克风冰凉坚硬的金属质感,这触感奇异地带来一丝锚定感。
他摸索着调整了一下吉他的位置,琴箱稳稳地搁在腿上。
后台的嘈杂在踏上舞台边缘时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变得遥远而模糊。
绝对的黑暗笼罩着他。
没有炫目的聚光灯,没有台下黑压压的人影,没有主持人……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他自己。
世界收缩成一个点,一个声音,一种触感。
所有的喧嚣、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杂念,都被这片纯粹的、密不透风的黑暗无声地吞噬、隔绝。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穿过黑暗,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指尖凭着千锤百炼的记忆,精准地按上琴弦,找到那个起始的和弦位置。
然后,拨动。
“铮——”
第一个和弦的清冽音色,如同投入寂静深潭的石子,带着微微的颤音,在骤然安静的偌大礼堂里清晰地扩散开来。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流畅、稳定,带着一种近乎孤寂的叙事感,构成了歌曲沉郁而坚韧的前奏。
没有视觉的干扰,没有目光的逼迫,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指尖的触感和耳朵捕捉的音准上。
前奏的最后一个音符还在空气中微微震颤,赵羽安微仰起头,被缎带覆盖的眼睛“望”着前方那片虚无的黑暗,嘴唇靠近冰冷的麦克风。
声音不再是彩排时紧张地“挤”出来,而是带着一种被压抑太久后终于找到出口的沙哑和低沉,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仆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 \/ ウミネコが桟桥で鸣いたから……”(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 \/ 因为黑尾鸥在码头悲鸣)
日语的歌词,低沉而压抑的旋律,如同打开了一道沉重的闸门。
黑暗不再是隔绝恐惧的屏障,反而成了记忆的放映幕布。
隔绝了外界的光,却让内心的画面更加清晰、更加狰狞地投射出来。
指尖按在冰凉的钢弦上,那冰冷的触感瞬间蔓延开去,变成另一种刺骨的寒冷——冰冷的水流劈头盖脸地浇下,浸透单薄的校服,紧贴在皮肤上,寒气直钻骨髓。
厕所隔间狭小、污浊的空气令人窒息,混合着劣质香精和尿骚的味道。
头顶是几个模糊晃动的黑影,放肆的、扭曲的笑声像钝器一样砸在鼓膜上。
“空っぽの心が満たされるなら \/ 泣けばいいのかな……”(空洞的心若能就此填满 \/ 是否只要哭泣就好……)
歌词在继续。
黑暗的视野中,幻化出更多无声的凌辱。
被刻意撞翻在地的饭盒,汤汁泼洒一地;课桌上用红笔涂画的侮辱性字眼,像丑陋的伤疤;厕所里的辱骂,被关在狭小隔间里的无助,冷水从头淋到脚的刺骨冰凉……
每一次刻意的“不小心”碰撞,每一次压低的、充满恶意的哄笑,每一次投向他的、带着鄙夷或漠然的眼神……
无数细小的碎片,在黑暗中汇聚成冰冷的洪流,冲刷着他。
“冷たい人だね \/ 今日もまた谁かのことを \/ 伤つけてしまった……”(真是冷漠的人啊 \/ 今天又伤害了谁呢……)
那些冷漠旁观者的面孔、窃窃私语的侧影、匆匆避开的脚步,如同冰冷的浮雕,在黑暗的幕布上清晰地浮现。
每一次无声的纵容,都是压垮骆驼的又一根稻草。
台上,赵羽安的歌声在纯粹的、属于他个人的黑暗回忆里穿行,带着深陷泥沼的挣扎和窒息般的痛苦。
吉他声时而低回呜咽,时而爆发出激烈的扫弦,如同内心无声的嘶吼与绝望的冲撞。
额角的汗水浸湿了黑色缎带的边缘,顺着鬓角滑落,滴在琴箱上。
就在这压抑的旋律行进到某个临界点时,赵羽安按弦的手指骤然用力,一个高亢而充满爆发力的和弦猛地炸响!
如同积蓄了太久的力量终于冲破堤坝!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
歌声陡然拔高,赵羽安最终冲破了日语的桎梏,他用最直接、最熟悉的母语,发出了那声积压已久的呐喊!
就在这第一句中文歌词冲口而出的瞬间——
在台下看着儿子表演的赵军硕心里不由得一酸。
他不由得也回忆起了当时所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