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宫中御厨房附近甬道。
尚食局的张司膳,正巧遇见了在东宫膳房当差的老相识、宦官刘内侍。
张司膳瞧着刘内侍一脸疲惫,走路似乎还有点不利索,忍不住拉住他低声问道:
“刘内侍,这几日瞧你们东宫的人,个个行色匆匆,脸色古怪。”
“一早远远还听见你们那边喊得震天响,到底是出了什么新鲜章程?太子殿下近来……似乎动静不小啊?”
刘内侍左右瞧瞧,见四下无人,苦着脸大倒苦水:“哎哟!我的张司膳,你可别提了。咱们东宫如今……如今简直是换了人间了!”
他压低声音道:“每日天不亮,寅时三刻,准时!殿下亲自领着,在承恩殿前头,又是喊号子,又是捶胸顿足,说什么‘励精图治’、‘忠君报国’!声音不大还不行,殿下要查功过簿的。”
“我这把老骨头,差点没喊背过气去。”
张司膳听得目瞪口呆:“捶……捶胸顿足?殿下亲自领着?这……这是要演武还是怎的?”
“这还算好的!”刘内侍一拍大腿,表情更痛苦了,“喊完号子,还得做什么仙体操。伸胳膊踢腿,殿下还在前头盯着,动作不标准要挨说。这还不算完,最要命的是下午。”
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殿下管那叫团建!尽是些闻所未闻的古怪把戏。”
“前儿个玩什么信任游戏,让人从石桌子上背朝后往下倒。我的老天爷,你是没瞧见,王内侍差点把老腰摔折了。”
“啊?!”张司膳惊得捂住了嘴。
“还有更邪门的!”刘内侍仿佛找到了宣泄口,“昨儿下午,殿下又弄来几根老长的竹竿,让咱们七八个人一组,只能用一根手指头托着,从眉毛那么高,一起往地上放。说是练什么……同……同步!”
他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您说这玩意儿,听着简单,做起来要命啊。你快点我慢点,那竹竿子东倒西歪,跟喝醉了酒似的。”
“詹事府的周录事,想卖力一下,使劲往上抬手指,结果对面李侍卫没跟上,竹竿头就戳旁边赵内侍眼眶上了。哎哟喂,当时就青紫了一片。”
刘内侍边说边比划,心有余悸:“这还不算,我们那组更倒霉。”
“好不容易快放到地了,不知谁手一抖,竹竿‘呼啦’一下就掉了,砸前面孙内侍脚面上了,抱着脚蹦了半天。殿下还在一旁说我们不够默契。”
“这……这哪儿是当差,简直是遭罪啊。”
张司膳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喃喃道:
“这……太子殿下这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仙家法术?听着都邪性……”
“谁说不是呢!”刘内侍哀叹一声,“如今在东宫当差,不光要手脚麻利,还得嗓门大、身体好、反应快,还得……不怕摔!”
“我这把老骨头,真不知道还能撑几天哟!”
说完,他摇摇头,拖着似乎更疼的腿,唉声叹气地走了。
张司膳站在原地,消化着刚才听到的奇闻异事,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看来,这东宫的天,是真的变了。
只是这变法,听着怎么这么让人……心里发毛呢?
类似的对话,近日在宫闱的各处悄悄上演。
东宫的“奇闻异事”伴随着各种夸张的“伤亡”报告,迅速成为宫人们私下热议又倍感同情的话题。
太子殿下励精图治之心,众人皆感,只是这“治”的法子,着实让习惯了过去节奏的宫人们,有些消受不起了。
东宫的新风潮终究还是传到了长孙皇后耳中。
“晨起呼喝口号?亲自领着做操?爬高摔下?还让人用指头托着竹竿子玩?”长孙皇后放下手中的针线,秀眉微蹙,保养得宜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深深的忧虑与不解。
“承乾这孩子……近来是怎的了?行事为何如此……乖张?”
她细细思量,不由得将此事与之前的“电视看春宫”风波联系起来。
莫不是那次责罚过重,伤了孩子的心性,乃至行事偏激起来了?
可仔细一想,她又觉得不对。
上次之事,虽则惊扰宫闱,有失体统,但处置得并不算严厉。
无非是禁足宫中,收了那惹祸的电视,小惩大诫罢了。
而且这禁足也未圈于东宫一隅,宫中各处他仍是可去的。
兕子不还时常跟她念叨,说“阿兄常来找我玩”么?
这般宽松的处罚,哪里就值得他如此性情大变,行事悖逆常理至此?
“除非……”长孙皇后心思细腻,忽然想到另一个可能。
“除非是二郎后来单独训诫时,说了什么重话,或是罚了什么不曾明示的,让孩子心里郁结,无处排解,才……才以此怪异行径发泄?”
越想越觉此理通。她深知丈夫对长子期望甚高,要求极严,若因那等丑事私下斥责,言语激烈些,也是有的。
孩子面皮薄,心思重,受了委屈又不便对人言,钻了牛角尖也未可知。
念及此,长孙皇后坐不住了。
她命人更衣,起身便往两仪殿去,欲寻李世民问个清楚。
儿子行事突兀若此,为母者岂能安心?
两仪殿内,李世民刚批完一摞奏章,正揉着眉心。
见皇后面带忧色而来,便问:“观音婢,何事烦忧?”
长孙皇后屏退左右,将宫中关于东宫的种种奇闻细细说了一遍,末了,她看着丈夫,试探道:
“二郎,承乾近来行事,颇异于常。妾身思来想去,莫不是上次那事后,你单独训他时,话说得重了?孩子心性高,受了委屈,又无处诉说,这才……行事有些颠倒了?”
李世民起初听着,只觉得荒唐可笑,甚至有些恼火。
堂堂太子,行事如市井武夫、顽童嬉戏,成何体统!
但听到皇后后半句,他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知子莫若父,对自己的儿子,他还是了解的。
李承乾聪慧,但也执拗,好面子,有野心。
若只是因受罚而心生怨怼,顶多是消极怠惰,或暗中不满,绝无可能搞出这般大张旗鼓、近乎儿戏的新规来。
这不像发泄,倒像是……在折腾什么名堂?
李世民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眼神锐利如鹰:“观音婢,你多虑了。朕上次训他,虽严厉,却也未至苛责伤其心性之地步。禁足、收其玩物,已是小惩。”
“他若因此不满,当是暗自怨怼,或寻机讨巧卖乖,岂会弄出这许多匪夷所思的花样来,闹得满宫风雨?”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东宫的方向,缓缓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承乾此举,看似荒唐胡闹,内里……恐怕藏着别的文章。他定是有什么事,瞒着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