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九月初九。重阳。东洲，金山卫港口。
这一年的重阳节，并没有登高赏菊的闲情逸致。整个金山卫港口被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所笼罩，仿佛是一张拉满的强弓，蓄势待发。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最深的一号泊位上。那里停泊着大明驻东瀛总督府的旗舰，也是目前整个东洲大陆上吨位最大、火力最强的战舰——“昆仑号”。
这艘曾经承载着无数希望的钢铁巨兽，因为动力系统的先天缺陷（缺乏橡胶密封），已经在港口里屈辱地趴窝了大半年。它那高耸的烟囱不再冒烟，成为了海鸟的栖息地；船舷两侧甚至长出了一层薄薄的藤壶。它就像是一头被拔了牙的病狮，只能在岸边晒着太阳，任由海风侵蚀它的威严。
但今天，这头狮子要醒了。
轮机舱内，空气灼热而浑浊，温度计的读数已经飙升到了五十度，如同蒸笼一般。
数十盏煤油汽灯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赤裸着上身的工匠们大汗淋漓，正在宋应星的亲自指挥下，进行着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操作。
“拆！把那些破铜烂铁都给我拆了！轻点！别伤了螺纹！”
宋应星手里拿着一把游标卡尺，声音沙哑却亢奋。
工匠们挥舞着巨大的扳手，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将那些已经严重变形、扭曲的紫铜垫片从主蒸汽机的气缸接口、阀门法兰和管道连接处一个个拆了下来。
“当啷！当啷！”
废弃的铜片被扔在角落里，堆成了一座小山。它们表面布满了高温高压蒸汽冲刷出的沟槽和蚀坑，那是旧技术留下的伤痕，也是大明工业在没有橡胶之前走过的弯路。
紧接着，一个个装满黑色圆环的木箱被抬了进来。打开盖子，一股刺鼻的硫磺味扑面而来。
硫化橡胶密封圈。
这是用无数条人命换来的黑科技。
“上胶！对准！拧紧！”
工匠们小心翼翼地拿起这些黑色的圆环，仿佛那是易碎的瓷器。橡胶圈被精准地嵌入金属凹槽中，然后盖上法兰盖，巨大的螺栓被死死拧紧。
橡胶在巨大的压力作用下发生了微小的形变，它那独有的弹性让它完美地填补了金属之间的每一丝缝隙，哪怕是最微小的气孔也被彻底堵死。
“一号高压缸，密封圈安装完毕！”
“主蒸汽管道，法兰盘锁死！”
“安全阀调试完毕！回弹正常！”
随着一道道指令的确认，这台沉睡已久的庞大机器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灵魂。原本冰冷死寂的钢铁丛林，似乎开始有了微弱的呼吸。
“报告王爷！安装完毕！密封性冷态检查通过！”
轮机长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跑到传声筒前，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上层指挥台。
李苏身穿戎装，手扶栏杆，目光扫过甲板上那些期待、紧张甚至有些怀疑的脸庞。海风吹拂着他的衣角，但他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只有胸膛里燃烧的火焰。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传声筒下达了那个等待已久的命令：
“点火！加压！”
“是！点火！”
锅炉房内，早已待命的锅炉工们发出一声怒吼，赤膊上阵，挥舞着铁铲，将一铲铲优质的无烟煤（从大明带来的最后存货）送入红热的炉膛。
“呼——”
火焰熊熊燃烧，水温迅速升高。锅炉内发出了沉闷的低鸣声，那是力量在积蓄。
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那块巨大的黄铜压力表。
指针开始颤动，然后缓缓攀升。
0.2兆帕……0.4兆帕……
如果是以前，到了这个压力值，轮机舱里早就充满了泄漏的白色蒸汽，发出刺耳的“呲呲”漏气声，如同无数条毒蛇在吐信。气压会因为泄漏而停滞不前，甚至还会大量消耗宝贵的淡水。
但今天，轮机舱里干干净净。
没有漏气声，没有白雾。只有机器运转那低沉、浑厚、富有节奏的轰鸣声，那是纯粹的机械之美。
指针越过了红线，指向了从未达到过的高压区——1.5兆帕。
“气压稳定！没有漏气！”
“动力输出……达到百分之一百二！锅炉状态完美！”
随着轮机长的嘶吼，主阀门被猛地推开。
“况且——况且——况且——”
巨大的曲轴开始疯狂转动，连杆如同巨人的手臂般有力地挥舞，带动着沉重的飞轮，将澎湃的动力毫无损耗地传递给尾部的螺旋桨。
“呜————！！！”
一声前所未有的、中气十足、穿透力极强的汽笛声，瞬间响彻金山卫的上空。
这声音不再是以前那种带着漏气的嘶哑，而是如洪钟大吕般震撼人心，直接震飞了海面上盘旋的海鸥，甚至连远处山谷里的野兽都被惊得四散奔逃。
那是工业巨兽完全苏醒的咆哮。
“全速前进！给我跑起来！”李苏大吼。
巨大的螺旋桨搅动海水，尾部激起一道高达数丈的白色浪花。
“昆仑号”动了。
它不像以前那样笨拙地挪动，而是像一头解开了锁链的狂龙，猛地向前窜出。巨大的舰首劈开波浪，在海湾里划出一道笔直的航迹。
速度表上的指针在疯狂跳动：8节……12节……15节……
最终定格在18节（蒸汽全开+风帆辅助）！
这是在这个时代，令所有还在靠天吃饭的帆船都望尘莫及的速度。甚至在顶风逆流的情况下，它依然保持着强劲的动力，无视风向，自由航行。
岸上的数万名移民、工匠和劳工看着这一幕，先是惊呆了，随后爆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很多人把帽子扔向空中，有人跪在地上亲吻泥土。
他们知道，有了这艘船，他们就不再是被困在孤岛上的弃儿，而是这片大海的主人。
李苏站在微微颤动的甲板上，听着那强有力的心跳声，看着那艘在海面上如履平地的钢铁战舰，眼眶微湿。
他知道，大明的工业革命，在这一刻，才算是真正完成了闭环。从这一刻起，大明不再是一个受制于自然、受制于距离的传统农业帝国，而是一个拥有了“无限动力”的工业怪兽。
“有了这个圈。”
李苏握紧了拳头，感受着手中残留的橡胶余温，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的命脉：
“我们的船能跑遍全球，我们的电线能铺满大陆，我们的火车能翻越落基山脉。”
“所有的距离，都不再是问题。”
他转过身，目光投向南方。那里是墨西哥，是新西班牙总督区，是那个古老而腐朽的殖民帝国。
“西班牙人？”
李苏冷笑一声，眼神中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自信：
“在硫化橡胶和高压蒸汽机面前，他们的无敌舰队，就是一群漂在水面上的棺材。”
他猛地挥手，对身后的孙得胜下令，声音冷酷而霸气：
“传令！”
“兵工厂全速生产橡胶配件！”
“所有战舰回港，全部换装！一周之内，我要看到所有烟囱都冒出黑烟！”
“我要在三个月内，拥有一支随时可以跨洋作战的蒸汽舰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