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四合,铅灰色的云层在许都上空沉沉压下,将白日最后一丝暖意吞噬殆尽。山庄的青瓦上,起初只是零星几点雨珠,噼啪作响,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成了瓢泼之势。雨丝如注,裹挟着深秋的寒气,砸在窗棂上、回廊的栏杆上,溅起层层水雾,将整座山庄笼罩在一片迷蒙的雨幕之中。
丁婧妍正坐在窗前,指尖摩挲着一方刚绣好的兰草锦帕。窗外的雨势愈发猛烈,她心头莫名地涌上一阵烦躁,总觉得有什么不祥之事将要发生。贴身侍女晚晴端着一盏温热的姜枣茶进来,见她神色凝重,轻声道:“小姐,这雨下得邪乎,怕是今晚要降温,您要不要再加件衣裳?”
丁婧妍摇摇头,刚要开口,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郭子姌略显焦急的呼喊:“婧妍!婧妍!出事了!”
话音未落,郭子姌已掀帘而入,身上的披风被雨水打湿大半,发梢还滴着水,脸上满是焦灼之色。丁婧妍见状心头一紧,连忙起身迎上去:“子姌,怎么了?这般慌张?”
“子曦……子曦她出事了!”郭子姌喘着粗气,抓住丁婧妍的手腕,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方才宫里来的人说,字曦在昭阳殿外被罚跪,从午时一直跪到现在”
“什么?阿曦被罚跪?”丁婧妍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中的锦帕“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曹子曦自小备受宠爱,即便偶有过错,姑母也从未舍得如此责罚,更何况是在这般瓢泼大雨中跪了数个时辰?
“不行,我得去看看她!”丁婧妍猛地回过神,转身便要往外冲。郭子姌连忙伸手拉住她,急声道:“外面雨太大了,你就这么跑出去,不等到宫门就湿透了!我让人备了马车,送你到宫门口,剩下的路你再快步进去便是。”
郭子姌早已安排妥当,两人匆匆登上马车。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溅起高高的水花。车厢内,丁婧妍坐立难安,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节泛白。她不断在心中揣测,曹子曦究竟犯了什么大错,竟让姑母如此动怒?难道……与甄宓有关?
当她冲到昭阳殿外的广场上时,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如坠冰窟,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广场中央,曹子曦身着一袭素色锦袍,直直地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暴雨如注,将她的衣衫彻底浇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倔强的身形。她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水珠顺着发梢不断滴落,在身前积起一小滩水渍。长时间的跪立让她的双腿早已麻木,身体因寒冷而不住地佝偻着,肩膀微微颤抖,却依旧保持着挺直脊背的姿态,仿佛一尊在雨中矗立的雕像。
“阿曦!”丁婧妍嘶声呼喊着,快步冲了过去,一把将曹子曦紧紧拥入怀中。
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曹子曦的身上传来,让丁婧妍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曹子曦的脸颊,那原本温润的肌肤此刻冰凉刺骨,嘴唇更是冻得发紫,毫无血色。曹子曦的眼神有些涣散,意识已然模糊,感受到熟悉的怀抱,她艰难地动了动嘴角,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阿曦,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别吓我!”丁婧妍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泪水混合着雨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曹子曦的颈间,“你快跟我起来,这么下去你会被冻坏的!”
她用力想要将曹子曦扶起,可曹子曦的身体却像生了根一般,死死地钉在原地,纹丝未动。丁婧妍心中焦急万分,加大了力气,却只听到曹子曦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不……不行……”曹子曦冻得发僵的嘴唇艰难地开合着,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颤抖,“母亲……不同意……我和甄宓……的婚事……我就不起……阿妍……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帮……帮我……”
“什么?和甄宓的婚事?”丁婧妍如遭重锤,愣在原地。她虽早已知晓两人情意深厚,却从未想过曹子曦会如此直接地向姑母提出此事。甄宓身份特殊,既是袁熙的遗孀,又是女子,曹子曦想要娶她,无疑是在挑战整个家族的底线,难怪姑母会如此震怒。
看着曹子曦眼中那残存的、带着祈求与倔强的光芒,丁婧妍心中一痛。她知道,曹子曦向来执拗,一旦认定的事情,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如今她以这般极端的方式相逼,可见是早已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你等着,我这就进去求姑母!”丁婧妍咬了咬牙,松开怀中的曹子曦,转身便朝着昭阳殿内走去。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曹子曦就这样被活活冻坏,无论如何,她都要想办法说服姑母。
昭阳殿内,温暖如春,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殿内的炭火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丁夫人斜倚在床榻上,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云锦被,脸色铁青,眼神中满是压抑的怒火与心痛。曹嬷嬷站在一旁,神色焦急,却又不敢多言。
“姑母!”丁婧妍一进门,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顾不上疼痛,连连磕头,哭求道:“姑母,求您发发慈悲,让阿曦起来吧!她已经跪了一天了,浑身都湿透了,冻得嘴唇都紫了,再这样淋下去,她刚好转的身体肯定会垮掉的!”
丁婧妍的额头很快便磕得通红,泪水混合着雨水和汗水,顺着脸颊滚落。
丁夫人看着她这般模样,心中的怒火不由得消减了几分,但一想到曹子曦在殿外执拗的样子,又硬起心肠,冷冷道:“这是她自找的!为了一个甄宓,竟然敢忤逆我,连父母都不要了,这样的女儿,冻死了也活该!”
话虽如此,丁夫人的声音却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放在被子上的手也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泛白。
她怎么可能不心疼?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是她捧在手心呵护长大的宝贝,如今却在暴雨中受这般苦楚,她的心早已如刀割一般。可一想到曹子曦竟然要娶甄宓,她便无法接受。
丁婧妍跪行至丁夫人的床榻前,抬起头,抹去脸上的泪水,温声道:“姑母,您错了,阿曦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为了儿女私情就不顾父母的人。她之所以这么做,都是被逼的。”
丁夫人闻言一怔,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被逼的?她被谁逼的?”
“是曹丕。”丁婧妍沉声道,“姑母,您难道忘了?如今朝堂之上,曹丕势力日渐壮大,世子之位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曹丕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您若是了解他的为人,便该知道,一旦他登上世子之位,掌握了大权,我们这些人还有活路吗?到时候我,阿曦,还有叡儿和悦儿,到时候恐怕都会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难逃一劫!”
丁夫人浑身一震,猛然惊醒。是啊,她怎么会忘了曹丕的性子?她的女儿向来聪慧,心思缜密,怎么可能真的为了一个甄宓就做出如此冲动之事?
可一想到曹子曦对甄宓的情意,她心中的疑虑又再次浮现:“那你告诉我,阿曦是不是真的喜欢甄宓?”
丁婧妍抬起头,迎上丁夫人的目光,坦然道:“是,我知道。”
“什么?连你也瞒着我!”丁夫人脸色骤变,语气中充满了震惊与失望,“你们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一直瞒着我!”
“姑母,并非我们有意瞒着您,只是此事事关重大,阿曦担心您一时无法接受,也怕此事泄露出去,给曹丕可乘之机,对我们不利。”
丁婧妍连忙解释道,语气中满是恳切,“姑母,阿曦和甄宓是真心相爱的,那种爱,是可以以命相托的。”
丁婧妍缓缓诉说着曹子曦与甄宓之间的点点滴滴,从初次相遇时的相谈甚欢,到后来的相互扶持、彼此守护,那些细碎而温暖的瞬间,那些义无反顾的付出,一一呈现在丁夫人的眼前。
丁夫人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她不得不承认,丁婧妍所说的这些事情,有些她也曾有所耳闻,只是从未将这些与两人的情意联系在一起。此刻想来,阿曦与甄宓之间的感情,确实纯粹而真挚,并非一时兴起的荒唐之举。
丁婧妍看出丁夫人的动容,趁热打铁道:“姑母,您可知道,阿曦她……她已经无法生育了。”
丁夫人猛地瞪大了眼睛,满脸难以置信:“你说什么?这是真的?”
“是真的。”丁婧妍的声音低沉而沉重,“赤壁之战阿曦小腹受重伤,伤口感染,高烧不退,为了就她,喝了至寒之药,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也因此损伤了根本,再也无法生育。姑母,即便您逼着她嫁给男子,您觉得她真的会幸福吗?一个无法为夫家诞下子嗣的女子,在夫家又能有什么地位?恐怕只会被人轻视、冷落,孤独终老。父母所求,不就是子女能够平安幸福吗?如今阿曦已经找到了那个可以相伴一生、真心待她的人,难道您真的忍心拆散她们吗?”
丁夫人浑身一僵,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丁婧妍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女儿竟然承受了这么多的苦楚。无法生育,这对一个女子来说,是何等沉重的打击?若是真的逼着她嫁给男子,恐怕真的会如丁婧妍所说,一生都不会幸福。
她的心中,已然开始动摇。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嬷嬷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夫人!不好了!小姐……小姐她晕倒了!”
“什么?”丁夫人猛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一阵摇晃,险些从床上摔下去。丁婧妍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扶住她。
“快!快传太医!”丁夫人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阿曦!我的阿曦!”
她再也顾不上什么家族颜面,什么世俗眼光,挣脱丁婧妍的搀扶,跌跌撞撞地朝着殿外跑去。
雨依旧下着,冰冷的雨水打在丁夫人的脸上、身上,她却浑然不觉。当她冲到广场中央,看到曹子曦直挺挺地倒在青石板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毫无生气时,她的心彻底碎了。
“阿曦!”丁夫人嘶声呼喊着,扑到曹子曦身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女儿的身体冰凉刺骨,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让她心疼得无以复加。
“都愣着干什么?快把小姐抬进殿内!”丁夫人对着周围的侍女、嬷嬷们怒吼道,声音因过度悲伤而变得嘶哑。
众人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曹子曦抬进殿内,安置在偏殿的床榻上。
太医很快便赶到了,一番诊脉、施针、开药,忙碌了足足一个时辰,曹子曦的气息才渐渐平稳下来,脸色也恢复了一丝血色。
丁夫人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紧紧握着曹子曦冰凉的手,抚摸着她苍白的脸庞,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被子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看着女儿沉睡中依旧带着痛苦的眉头,心中充满了愧疚与自责。
“阿曦,我的傻女儿,阿母认输了,阿母不逼你了……”丁夫人的声音哽咽着,“只要你能平安无事,你想做什么,阿母都答应你……”
她转头看向一旁的曹嬷嬷,沉声道:“去,请丞相大人过来。”
曹嬷嬷连忙应声而去。
片刻之后,曹操便急匆匆地赶到了昭阳殿。他早已从下人那里得知了曹子曦晕倒的消息,心中十分焦急,接到丁夫人的话,便立刻放下手中的政务,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一进偏殿,看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气息微弱的曹子曦,曹操的眉头紧紧皱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他走到床边,仔细打量了一番曹子曦的状况,才转头看向丁夫人,故作不解地问道:“阿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曦好端端的,怎么会晕倒在殿外?”
丁夫人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神色严肃地说道:“阿瞒,今早阿曦找到我,说她喜欢甄宓,想要娶她为妻。我一时气急,便不许她,没想到她竟然跑到殿外跪下,说我不答应她就不起来,这一跪便是一整天,还淋了这么久的雨,才会晕倒。”
曹操闻言,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仿佛完全不知情一般:“什么?阿曦想要娶甄宓?这……这怎么可以?”
丁夫人看着他惊讶的模样,心中不由得一酸,泪水再次涌了上来:“阿瞒,我知道这件事传出去会影响曹家的声誉,会被天下人耻笑。可阿曦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啊!她已经受了太多的苦,我实在不忍心再逼她了。”
曹操看着丁夫人泪流满面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曹子曦在与阿英争吵时,竟然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说是自己执意要娶甄宓,与任何人无关,就是不想让丁夫人迁怒于他。想到这里,曹操看向曹子曦的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愧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丁夫人看着曹操沉默不语,心中愈发焦急,她缓缓跪了下来,仰起头,眼中满是恳求:“阿瞒,求你,就给阿曦赐婚吧!我知道这不合常理,可我只想让我的女儿能够幸福。”
“阿英,你这是干什么?”曹操连忙上前,一把将丁夫人扶起,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你我夫妻多年,何须行此大礼?”
他看着丁夫人眼中的恳求与担忧,沉默了片刻,随即眼神变得坚定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既然阿曦喜欢甄宓,那我便给她们赐婚!天下人的嗤笑又如何?我曹操若是怕这些闲言碎语,当年就不会挟天子以令诸侯,更不会有今日的地位!我曹家的女儿,想要娶谁,何须看他人的脸色?”
丁夫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却又有些不敢相信:“阿瞒,你……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曹操点了点头,目光转向躺在床上的曹子曦,语气中带着一丝欣慰,“而且,我早已有了让阿曦继任世子之位的想法。你也不必担心她没有后代,叡儿和悦儿聪慧懂事,以后便让他们认阿曦为母便是。”
丁夫人浑身一震,脸上满是震惊之色。她万万没有想到,曹操竟然真的有让曹子曦继承世子之位的打算。如此一来,阿曦不仅能够与心爱之人相守一生,还能实现自己的抱负,而叡儿和悦儿也能得到更好的庇护,这无疑是最好的结局。
“真的吗?阿瞒,这样……这样真的可以吗?”丁夫人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眼中充满了激动与难以置信。
曹操看着她激动的模样,心中不由得一暖,伸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当然可以。只要我点头同意,谁敢反对?不过阿曦如今还需要多加锻炼,处理政务的经验尚浅,暂时只能允她继承权,待她日后羽翼丰满,再正式册封她为世子。你放心,我一定会为她铺好路,让她在朝堂上站稳脚跟,无人敢欺。”
丁夫人埋在曹操的怀里,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却是喜悦与感动的泪水。她心中默默想道:阿瞒,对不起,女儿此次利用了你对她的疼爱,逼你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以后,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