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汉子放下碗筷,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问道。
张道一将灰布完全揭开,把罐子往前推了推。
“一点土货。我刚从一位急着用钱的婶子那儿收来的。看封口和质地,应该是有些年头的好东西。就是具体是什么名目,我还得找懂行的人问问。”
他话说得模棱两可,既点明了来源,又暗示“自己不太懂但东西可能不错”,给对方留下了猜测和试探的空间。
这就是的前置——展示货物,勾起兴趣,但并不急于求成。
汉子盯着罐子,眼神闪烁。
他伸出手,似乎想摸,又缩了回去,警惕地看了一眼柜台后还在打盹的掌柜,声音压得更低:“这东西你从西边弄来的?”
西边?张道一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大哥好眼力。确实跟西边有点关系。”
汉子舔了舔嘴唇,眼神里流露出明显的渴望,但还掺杂着犹豫和忌惮。“这东西不好出手。弄不好要惹麻烦。”
“哦?”张道一挑眉,“愿闻其详。”
汉子凑近了些,一股汗味和鱼腥味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这味儿,我闻过。去年,镇上老王家那小子,从河边弄回来一罐差不多的,当宝贝藏着。后来……后来人就有点不对了,老是半夜往河边跑,嘴里嘀嘀咕咕的。再后来……”
汉子顿了顿,声音更轻,“人就没了。听说,是魂让河里的东西勾走了。镇务所的人去看过,说他家里还有半罐这玩意儿,当场就给收走埋了。说是…说是河底秽,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河底秽?张道一看向罐子。冥河支流里的东西?那妇人原本是要把这罐子交给谁?镇务所?还是别的什么?
信息串联起来了。
妇人记忆混乱,但潜意识里知道这罐子“不能随便卖”,可能就是要上交处理的危险品。
汉子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和危险性,所以既渴望又害怕。
渴望什么?张道一迅速分析。
汉子知道这是河底秽,危险,但老王家那小子当初当宝贝藏着……说明这东西可能对某些人、或者在某些用途上,有特别的价值?
甚至,可能本身就是一种违禁品,有黑市需求?
张道一的手指轻轻敲了敲粗糙的桌面。
【商人】的直觉在告诉他:有门。
对方知道风险,但仍有欲望。欲望压过了部分理智,这就是交易的基础。
“大哥果然见多识广。”张道一叹了口气,做出为难的样子,“不瞒您说,我也是刚知道这东西的来历。那位大婶急着用钱,我看她可怜,就收了。现在倒好,砸手里了。您说,这该怎么办?”
他把问题抛了回去,同时观察着汉子的反应。
汉子眼神挣扎,目光在罐子和张道一脸上来回移动。他粗重地呼吸了几口,忽然问:“那婆娘卖多少钱?”
“两枚忆钱。”张道一坦然道。这个价格不高,但结合河底秽的危险性,听起来就像个不懂行的人吃了亏。
汉子眼里的挣扎更明显了。两枚忆钱,成本很低。如果他转手……能卖多少?五枚?八枚?甚至更多?
张道一静静等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进一步推销。
他在等对方心里的天平彻底倾斜。
终于,汉子一咬牙,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旧钱袋,数出四枚忆钱,啪地拍在桌上。“四枚!罐子给我!你就当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这东西!”
张道一看了一眼桌上的四枚铜钱,又看了看汉子急切中带着凶狠的眼神,忽然笑了。
他没有去拿钱,反而慢条斯理地把灰布拉回来,重新盖住罐子。
“大哥,”他摇摇头,声音平稳,“您这价,不合适。”
汉子一愣,随即恼火:“怎么不合适?你两枚收的,我四枚买,你赚一倍还不行?”
“话不是这么说。”张道一身体微微后靠,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桌上。
那股属于【商人】的气场再次弥漫开来,这一次,更加强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第一,我承担了从不知情者手中收购未知货物的风险。
第二,我现在知道了这是河底秽,也知道了它的潜在价值——以及风险。第三,”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汉子闪烁的眼睛,
“您这么急着要,甚至愿意出翻倍的价格,说明您心里清楚,这东西……不止值四枚。对吗?”
汉子的脸涨红了,一半是恼羞成怒,一半是被说中心事的窘迫。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时语塞。
“我也不多要。”张道一伸出右手,五指张开,“五枚。您给我五枚忆钱,罐子您拿走。两清。从此你我无关。”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压迫感。
汉子胸口起伏,瞪着张道一,又瞪向被灰布盖着的罐子。他的手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五枚忆钱,几乎是他身上大半的积蓄了。但是……如果转手卖给那些人……
“好!五枚就五枚!”汉子几乎是吼出来的,又迅速压低声音,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他重新数钱,又加上一枚,一共五枚,再次拍在桌上。这次力道更大,震得碗筷都跳了一下。
张道一点点头,伸手将五枚忆钱拢过来,一枚一枚仔细看了一遍,收进怀里。
然后,他站起身,把篮子往汉子面前一推。
“交易愉快。”他说。
汉子一把抓过篮子,紧紧抱在怀里,警惕地左右看了看,丢下几个铜板(似乎是饭钱)在桌上,扛起扁担挑起空筐,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食肆,很快消失在街角。
张道一重新坐下,从怀里掏出钱串。原本二十枚,支付房费剩十九,买罐子花两枚剩十七,现在收入五枚,变成了二十二枚。
第一笔“生意”,成了。净赚两枚忆钱,更重要的是,验证了【商人】能力在这个规则下的可行性,并且对“河底秽”和镇上的某些隐秘交易有了初步了解。
他收起钱串,正准备离开,柜台后面一直打盹的驼背掌柜,却忽然醒了。
老头慢慢直起身,浑浊的眼睛看向张道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笑声,声音沙哑:“年轻人……手脚挺快。”
张道一心中警铃微作,面上不动声色:“掌柜的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不明白?”老头又嗬嗬笑了两声,指了指刚才汉子坐的位置,“那黑皮李,是镇西码头的搬运工,专帮人从船上卸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他认得河底秽,也认得哪些人会要。你把这烫手玩意儿甩给他,是聪明。”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不过,在这里,聪明人往往死得快。尤其是…太会做生意的聪明人。”
张道一沉默了几秒,问:“掌柜的有什么指教?”
老头慢吞吞地从柜台后走出来,拿起抹布开始擦刚才汉子用过的桌子,动作缓慢而细致。“指教谈不上。就是想提醒你一句:这幽冥镇,做买卖的规矩,不止明面上那些。你动了别人的货,挡了别人的路,总会有人不高兴的。”
“别人的货?”张道一立刻抓住了关键,“掌柜的是说,那罐子原本有主?”
老头没回答,只是继续擦桌子,擦得很用力,仿佛要把木板擦穿。“那婆娘,以前是给镇务所打杂的。后来脑子不好了,活也丢了。她家里…好像还藏着点以前从所里顺出来的零碎。那罐子,大概就是其中之一吧。”
镇务所!张道一脑中迅速连接线索。
妇人曾为镇务所工作,可能偷拿了河底秽,记忆混乱后忘记要上交或处理,被自己买走,转卖给可能从事黑市搬运的码头工人黑皮李。
所以,自己无意中截胡了本该属于镇务所,或者某个通过镇务所处理违禁品渠道的货物?
“镇务所……管得很宽?”张道一试探道。
“管得宽?”
老头停下动作,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天真的傻瓜。
“这镇子上,明里暗里,哪件事他们不管?定规矩的是他们,收税的是他们,处理麻烦的也是他们。”
他指了指门外,“忘川街上的铺子,每月都要交平安钱。像你这样的外来客,住店、买卖,他们心里也都有本账。你以为钱不语那铺子为什么开得那么安稳?”
老头重新低下头擦桌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年轻人,想在这里活,要么老老实实当个木头人,要么……就得站对地方,或者,跑得比谁都更快。”
说完,他不再理会张道一,抱着抹布挪回了柜台后面,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又睡着了。
张道一坐在原地,消化着这些信息。
镇务所,不只是发布守则的机构。他们是幽冥镇实际的管理者,掌握规则,收取费用,处理异常,势力盘根错节。自己刚才那笔交易,很可能已经引起了注意——无论是镇务所本身,还是与镇务所相关的、从事违禁品交易的“黑市”渠道。
危险增加了。但机会……也可能增加了。
他站起身,走到柜台前,放下一枚忆钱。
老头眼睛睁开一条缝。
“多谢掌柜的提点。”
张道一说,“这算是茶钱。”
老头没说话,伸手将忆钱扫进柜台下的抽屉里,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然后,他又闭上了眼。
张道一转身走出食肆。
街道上的光线似乎又暗了一些,天空的昏黄向着更沉的暗黄色过渡。时间不早了。
他怀里有二十二枚忆钱,暂时解决了迫在眉睫的生存压力。但这远远不够。摆渡费一百枚,还是个遥不可及的数字。
而且,他不能一直靠倒卖河底秽这种危险品赚钱,风险太高,容易惹上不该惹的势力。
他需要更安全、更可持续的生意。需要更深入地了解这个镇子的规则和需求。
另外,老头的话提醒了他:镇务所。
这个掌握着幽冥镇实际权力的机构,会不会有关于离开的更多信息?
他抬头看向忘川街中段。
那里,有一栋看起来比其他店铺稍显气派、门口挂着镇务所牌匾的两层小楼。
或许,该去那里看看了。
但在此之前,他得先回一趟往生客栈。
夜幕即将降临,他需要确保自己有一个安全的落脚点,并且最好能买一支安魂香。
他摸了摸怀里冰冷的铜钱串,迈步向客栈走去。
经过阴阳当时,他瞥见柜台后的钱不语正好抬起头,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钱不语脸上那标准的微笑丝毫未变,甚至还对他微微点了点头,仿佛只是对一个普通路人打招呼。
但张道一清晰地感觉到,钱不语的眼神深处,闪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打量新货物般的兴味。
这个记忆商人,也在观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