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当然,如果那种昏黄色天空稍微变淡、泛出一点类似晨曦的灰白可以算天亮的话。
张道一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
左臂的腐朽感依旧存在,但似乎没有加剧。
他检查了一下灰布囊,东西都在。拿起那串忆钱,冰冷依旧。
他需要情报,需要了解这个镇子,需要找到离开的方法。扮演行商或许可以从交易开始。
他下楼。柜台后面还是那个穿寿衣的老头,正在用一块灰布慢吞吞地擦着一个陶罐,对张道一的出现毫无反应。
客栈大堂里空无一人,几张旧桌子擦得倒是干净。
张道一走出客栈。街道上的光线比昨晚明亮一些,但还是昏昏沉沉的。
已经有人在活动了。一个老婆婆挎着篮子,低着头慢慢走过,篮子里装着一些灰扑扑的、看不出是什么的植物。
两个穿着短褂的男人蹲在街角,面前摆着几个瓦罐,小声说着什么,声音含混不清。
他沿着街道慢慢走,观察着两边的店铺和行人。
安魂堂里飘出更浓的草药味,一个学徒模样的少年正在门口碾药。
阴物铺门口摆着的纸人纸马,脸上用粗糙的颜料画着笑脸,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诡异。
他发现,几乎所有店铺门口,都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木牌或贴在墙上的纸条。
他凑近阴物铺旁边的一家卖杂货的小店门口,看向墙上贴着的一张泛黄的纸:
“便民告示”
一、货物标价,以忆钱为准,恕不议价。
二、莫问货物来历。
三、离柜概不负责。
—— 杂货李
很简单,透着一种冰冷的规矩。
他继续走。镇子不大,主干道就这一条,叫忘川街。
街道尽头是一个稍微开阔的广场,立着一个石质公告栏。公告栏前围着三四个人,正仰头看着什么。
张道一走过去。公告栏上贴着一张较大的、墨迹较新的纸:
“幽冥镇居民临时守则(外来者亦须遵守)”
1. 请妥善扮演您的身份,此举关乎安宁。
2. 镇西冥河码头系唯一对外通道。摆渡人负责渡河事宜。
3. 请注意甄别言行异常之邻里。如遇反复询问同一问题、或记忆明显错乱者,避免深交,并酌情报告镇务所(忘川街中段)。
4. 夜幕降临后,尽量减少非必要外出。]
5. 一切纷争,以镇中既有规矩为准。
镇务所——示
守则的笔迹工整,甚至有点刻板。张道一默默记下。“扮演身份”、“唯一通道”、“注意异常者”、“减少夜出”。
很标准的生存提示,但总觉得哪里透着别扭。
唯一通道是冥河码头。摆渡人。他记下了。
他离开公告栏,转向一条看起来通往镇西的小巷。
越往西走,空气中那股潮湿的水汽越重,耳边那若有若无的流水声也渐渐清晰起来。
巷子尽头是一段向下的石阶,石阶湿滑,长着青苔。
走下石阶,视野豁然开朗。
一条宽阔的、水流平缓的河横在眼前。
河水是深浊的灰黑色,看不到底,水面没有波纹,平静得像一块巨大的、流动的墨玉。河对岸笼罩在浓重的灰雾里,什么也看不清。
这就是冥河支流?
河边是一个简陋的木码头,几根柱子深深打入河床。
码头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披着厚重的、仿佛永远不会干的深灰色斗篷,背对着岸,面朝河水,坐在码头边缘一块石墩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这就是摆渡人?
张道一没有贸然上前。他能感觉到,越是靠近河水,体内【冥河摆渡人】的力量就越是活跃、越是充盈。
但同时,一股深沉无比的寒意和吸力也从河水中隐隐传来,仿佛那平静的水面下藏着能吞噬一切的黑洞。
这不是普通的河,这是生死之界,亡魂归处。
他站在石阶最下方,离码头还有十几米远,不再靠近。这个距离,他能更清晰地观察那个摆渡人。
斗篷将摆渡人完全裹住,看不清身形,甚至分不出男女。
只有一双穿着破旧草鞋的脚露在外面,脚踝皮肤是一种死寂的灰白色,毫无生气。
摆渡人似乎对张道一的到来毫无察觉,只是静默地望着河水。
张道一看了一会儿,正准备转身离开,去别处看看。
“渡河价,一百忆钱。”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干涩,平板,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声音的来源,正是那个石墩上的斗篷身影。
它没有回头。
张道一脚步一顿。
一百忆钱。他手里一共只有二十枚。这是第一道坎。
“何为完全之魂?”他想起公告栏没写,但守则似乎隐含了摆渡人的条件,他试探着问。
摆渡人沉默了。
就在张道一以为它不会再开口时,那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更慢,一个字一个字,仿佛带着某种重量:
“魂若残破,何以载渡?”
说完,无论张道一再问什么,摆渡人都如同真正的石头,再无回应。
魂若残破?张道一皱眉。是指灵魂残缺?还是……别的什么?
他看了一眼那平静得可怕的黑色河水,转身离开了码头。情报有了,但问题更多了。
一百忆钱的天价,还有“完全之魂”的模糊要求。
回到忘川街,他思考着下一步。
扮演行商,需要本钱,也需要了解这里什么能交易。
他想起昨晚门外那东西,想起安魂香。或许,保障安全的物品,是这里最硬通的货?
他的目光落在街道中段,一家看起来比其他店铺稍大、门口挂着通兑二字木牌的铺子上。铺子门开着,里面似乎光线不错。
他走了过去。
铺子里面比外面看起来深。
柜台很长,后面是直到天花板的木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盒子和罐子,都贴着标签,但字太小看不清。店里有一种陈旧的、混合着各种淡淡异味的空气。
柜台后面,站着一个男人。
大约四十来岁,面皮白净,细眉细眼,嘴角天生微微上扬,即使没表情也像带着三分笑。
他穿着一身质料不错的深蓝色绸缎长衫,手里拿着一块雪白的软布,正专心致志地擦拭着一个巴掌大的、紫黑色的小木匣。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脸上的笑容立刻加深,变得热情而标准。
“哟,客官,面生啊!头回来咱阴阳当?快请进快请进,想看点什么?还是……有什么宝贝要出手?”
他的声音圆润亲切,眼神快速而精准地在张道一身上扫过,尤其在灰布囊和他空着的双手上停留了一瞬。
张道一走到柜台前。“随便看看。你这里,都收些什么?又卖些什么?”
掌柜的笑得更开了,放下木匣和软布。
“好说好说!咱们这铺子,招牌就是通兑二字!收的呢,比较特别,专收一些……难忘之事、珍贵之忆。至于卖的嘛……”
他伸手朝后面木架一比划,“那可多了!安身的小玩意,保命的秘物品,甚至一些……能让你在这镇子里过得‘明白’点的消息,咱这儿都有!价格嘛,童叟无欺,都用忆钱结算。”
难忘之事?珍贵之忆?张道一心中一动。忆钱,记忆……难道?
“怎么个收法?”他问。
掌柜的从柜台下拿出一个东西,放在台面上。
那是一个看起来像是黄铜打造的、复杂精巧的小漏斗,只有茶杯大小,漏斗下端连接着一根极细的空心铜针。
“简单!您呢,选一段觉得能舍的回忆——最好是那种印象深、带点滋味的——对着这忆漏的广口,心里头使劲儿想它。咱这宝贝,自然能称出那份记忆的斤两,兑成相应的忆钱给您。无痛无感,方便快捷!”
他的笑容热情洋溢,眼神里却是一片平静的淡漠,甚至有点……期待。像屠夫看着待宰的羊。
张道一看着那闪着冷光的铜漏斗和细针,后背没来由地一阵寒意。
支付忆钱时的短暂恍惚……收购记忆……他好像有点明白,忆钱到底是什么,又是从哪里来的了。
这个当铺掌柜,恐怕就是这幽冥镇里,最核心的规则化身之一。他叫……钱不语?
张道一没碰那个漏斗,只是点了点头。“我先看看。”
“好嘞!您随意看!有看中的,或者想通了要兑点本钱,随时招呼!”钱不语也不催促,重新拿起他的软布和木匣擦拭起来,嘴角那标准的微笑一直挂着。
张道一的目光扫过木架上的标签。字迹潦草,但他勉强能认。
“安魂香(单支)”—— 标价:5忆钱。
“蔽阴粉(一小包)”—— 标价:8忆钱。
“镇宅符(残次)”—— 标价:15忆钱。
“三日口粮(清水、粗饼)”—— 标价:3忆钱。
“码头摆渡情报(简)”—— 标价:20忆钱。
“幽冥镇‘禁忌’摘要(旧)”—— 标价:50忆钱。
“暂借‘巡夜人’身份一日(凭证)”—— 标价:100忆钱。
.......
价格高昂得令人咋舌。
尤其是最后一项,暂借身份,竟然要一百忆钱,和摆渡人的船费一样。
而最基础的安全保障(安魂香)和生存物资,也迅速消耗着他原本的二十枚忆钱。
他口袋里只有二十枚。只够买四支安魂香,或者加上口粮,就所剩无几。而他还需要情报,需要寻找离开的方法。
钱不语擦着他的木匣,仿佛不经意地,轻轻哼起了一段不成调的小曲,声音很低,但在寂静的店铺里很清晰:
“忆是舟来魂是河,渡来渡去没了辙……卖了喜,卖了忧,卖到空白好快活……”
张道一转过身,离开了阴阳当。
站在忘川街上,看着来来往往、表情麻木或空洞的“居民”,他摸了摸怀里那串冰冷的铜钱。
二十枚。最多支撑几天。
他需要赚取更多的忆钱。但赚取的方法,似乎只有一条——去钱不语那里,卖掉自己的记忆。
而每卖掉一点,他的魂,是否就更残破一分?距离摆渡人要求的完全之魂,是否就更远一步?
这是一个环环相扣的、恶意的死局。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街道。
远处,一个提着篮子、眼神有些直勾勾盯着地面某处的妇人,正缓慢地走过。
更远处,蹲在街角的那两个男人,似乎为了瓦罐里东西的归属,发生了轻微的争执,声音高了一点,又迅速压低,其中一个男人的脸上闪过一阵短暂的茫然,好像忘了刚才在吵什么。
记忆的流失,在这里不仅仅是支付,更像是一种缓慢的侵蚀。
他需要找到突破口。就从观察这些居民,寻找他们需要什么,或者……他们多余什么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