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皇城深处,秘书省档库。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汁混合着灰尘的呛人味道,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乌木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将光线切割得支离破碎。
李承乾站在一排标记着“武德九年—贞观初年·内宫人事”的架子前,脸色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晦暗不明。
长孙家庆亲自举着一盏牛角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李承乾手中那份泛黄发脆、边缘卷曲的旧档册。
李承乾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缓缓划过纸上那些早已褪色、却依旧力透纸背的墨字:
“婢女春桃,原秦王府针线房粗使,武德九年十一月调入王妃(长孙皇后)院中,掌梳头事,贞观元年三月初七---”
他的手指在这里顿住,仿佛被无形的荆棘刺中!
“因窃取皇后心爱之羊脂玉‘并蒂莲’佩一枚,人赃并获! 念其侍奉微劳,未送有司,杖二十,黥面,逐出宫门,永不录用!执刑者:内侍省掌刑太监张承福---”
“窃玉?”
李承乾的声音低沉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母后妆奁里的玉佩,何止百数?一块羊脂玉佩,值得一个好不容易熬到主子跟前伺候的梳头婢女,赌上性命去偷?”
他猛地抬眼,看向长孙家庆,眼中是烧红的冰,
“家庆!你不觉得这‘罪名’,这‘惩处’,太‘顺理成章’了吗?!黥面?黥面就是为了掩盖她右手虎口那个可能存在的‘滴血蜘蛛’刺青!杖二十?那是为了让她‘顺理成章’地消失!死人不会说话,但有些烫伤的疤痕,比活人的嘴更能保守秘密!”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档案最后那行不起眼的小字备注上:
“注:婢春桃,右手虎口处有旧烫伤疤痕,执梳时常以布裹之。”
烫伤!
一个需要用手精细梳头的婢女,虎口有烫伤?!
这本身就不合常理!
这分明是为了遮掩刺青,自己弄出来的伤疤!
而“执梳时常以布裹之”——那布下面裹着的,究竟是烫伤,还是狰狞的蜘蛛?!
“张承福?”
长孙家庆眼神锐利如刀,
“贞观原年就‘暴病身亡’的内侍省老太监。殿下,这条线,多年前就被‘蜘蛛’亲手掐断了!春桃被逐,张承福灭口,所有痕迹清理得干干净净!”
“若非裴行俭从蜀道带回林县令以命换来的‘春桃’二字,若非这烫伤的记载,我们连这点‘疤痕’都摸不到!”
李承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幕后那只“蜘蛛”的触手,对宫廷的渗透之深、布局之早、手段之狠绝,远超他想象!
它织的网,在多年前,甚至更早,就已经牢牢罩住了这帝国的中枢!
他猛地合上那份冰冷刺骨的档案,声音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查!给孤查清楚,当年‘春桃’被逐出宫后,到底去了哪里!生要见人,死也要给孤挖出她的骨头!”
蜀南,群山如怒。
远离官道的莽莽深林深处,几间简陋的竹楼依着陡峭的山壁搭建,几乎与苍翠的藤蔓和厚重的苔藓融为一体。
山风呜咽着穿过林隙,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浓得化不开的湿气。
裴行俭带着仅剩的三名精锐亲卫,如同最耐心的猎豹,已在冰冷的泥泞和潜伏的毒虫中,蛰伏了整整一天一夜。
他们的目标,是竹楼里那个据说是当年“绣娘”女儿的女人——阿绣的“姐姐”。
竹楼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穿着粗布葛衣、身形单薄的少女走了出来。
她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皮肤是山野间劳作的粗糙麦色,眉眼清秀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和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她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木桶,走向屋后山崖边接引山泉水的竹笕。
就是现在!
裴行俭如同一道蓄势已久的闪电,从藏身的巨树后无声掠出!
他身后的亲卫同时暴起,三人呈品字形,瞬间封死了少女所有可能的退路!
动作迅捷如风,配合无间,带着百战精锐的凛冽杀气!
少女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浑身一僵!
手中的木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浑浊的水泼了一地!
她猛地抬头,看到裴行俭那张虽然肿胀未消却依旧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如鹰的脸,以及他身后三名如同铁塔般堵住去路、手握刀柄的亲卫,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
但那惊惶只持续了一瞬,立刻被一种刻骨的、几乎要喷出火来的仇恨所取代!
“是你们!”
少女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尖利颤抖,她踉跄着后退半步,背靠冰冷的山壁,身体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双眼死死瞪着裴行俭,那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
“你们这些长安来的恶鬼!害死了我娘还不够?!现在连我也不放过?!我跟你们拼了!”
她嘶喊着,如同绝望的幼兽,竟弯腰从湿滑的泥地里抓起一块棱角尖锐的山石,不管不顾地朝着裴行俭扑了过来!
动作毫无章法,却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
“拿下!”
裴行俭眉头微皱,侧身轻易避开了这毫无威胁的攻击,沉声下令。
一名亲卫如影随形上前,出手如电,精准地扣住了少女挥舞石块的手腕,稍一用力。
“啊!”
少女痛呼一声,石块脱手,整个人被反剪双臂,死死按在了冰冷的山壁上!
粗糙的石壁磨破了她的脸颊,但她依旧倔强地扭过头,用那双燃烧着熊熊恨意的眼睛,死死盯着裴行俭,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狗官!走狗!要杀就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裴行俭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制服的少女。
山风卷起他染满泥泞的袍角。
他无视少女眼中滔天的恨意,声音沉冷如铁,直接切入核心:
“你娘,就是当年从林文静那接走女婴‘阿绣’的那个‘绣娘’,对不对?她是怎么死的?阿绣,现在在哪里?”
听到“阿绣”这个名字,少女的身体猛地一颤!
眼中的恨意如同被泼了油的烈火,轰然炸开!
她拼命挣扎着,嘶声厉吼,声音凄厉得如同啼血的杜鹃:
“阿绣?!你们还有脸提阿绣?!你们这些狗皇帝派来的豺狼!为了斩草除根,连襁褓里的孩子都不放过!我娘为了保护阿绣,被你们的人一路追杀,从利州到剑南,从剑南躲到这深山老林!”
“最后为了引开追兵,她一个人往北边的小溪跑,被你们的人乱箭射死!连尸骨都掉进了万丈深渊!”
巨大的悲恸让她泣不成声,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现在你们还想怎么样?!阿绣早就死了!被你们逼死了!你们满意了吗?!”
死了?
裴行俭的心猛地一沉!
线索又断了?
不对!
这少女的悲愤不似作伪,但她话里有个巨大的漏洞!
“你说阿绣死了?”
裴行俭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锐利,他猛地俯身,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刺入少女的眼底,
“那你呢?你又是谁?你娘为了保护‘阿绣’而死,那你这个‘姐姐’,为何还能安然无恙地活在这里?!”
少女的哭泣声戛然而止!
仿佛被瞬间掐住了脖子!
她脸上的悲愤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巨大的、无处遁形的惊恐所取代!
她眼神慌乱地闪烁,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回答我!”
裴行俭的声音如同重锤,狠狠砸下!
他猛地伸手,一把抓住少女左肩的粗布衣领!
这个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和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胎记!
林县令临终所说的凤尾胎记!
很可能就在这肩胛之下!
“不!放开我!你这畜生!”
少女发出凄厉的尖叫,用尽全身力气疯狂挣扎扭动!
但裴行俭的手如同铁钳,纹丝不动!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刺耳声响!
少女左肩后方的粗布衣衫,被裴行俭猛地撕开一道口子!
露出了她肩胛下方那一小片光洁的肌肤!
刹那间!
时间仿佛凝固!
山风停止了呜咽,林间的鸟雀噤若寒蝉!
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光死死钉在了少女裸露的肩胛之下!
那里!
在麦色的肌肤上,赫然烙印着一枚触目惊心的印记!
并非刺青,而是与生俱来、深入肌理的胎记!
殷红如血!
形状奇诡!
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血色凤凰!
凤首高昂,尾羽华丽而张扬地铺展开,每一根翎毛都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焰!
栩栩如生!
妖异绝伦!
正是林县令以血指地、裴行俭飞书传回长安、令李承乾惊骇欲绝的——朱砂凤尾胎记!
“凤尾记!”
按住少女的亲卫失声惊呼,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少女所有的挣扎和叫骂在这一刻彻底僵住!
她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下来,脸上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一种被彻底剥开伪装的羞愤。
她不再看裴行俭,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直到渗出鲜血,眼神空洞地望着脚下冰冷的泥泞。
裴行俭缓缓松开手,直起身,山风卷动着他的衣袍。
他看着少女肩头那枚灼灼刺目的血色凤翼,又缓缓抬起眼,看向少女那张写满仇恨与绝望的脸。
真相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的意识。
“你不是阿绣的‘姐姐’,”
裴行俭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力量,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山崖边,
“你也不是阿绣本人。”
“那个被‘绣娘’从利州林文静那接走,隐太子李建成遗落民间、身负血仇的唯一血脉!你年纪完全对不上,但是胎记却一模一样,这是怎么回事?”
少女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滚烫的泪水混着脸上的泥污滑落。
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滔天的恨意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不!我就是阿绣!”
她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却如同受伤的雌豹,充满了刻骨的怨毒,
“不!我不叫阿绣!那是我娘给我取的贱名,为了让我像野草一样活着!记住我的名字——”
她一字一顿,如同从地狱深处迸发出来的诅咒:
“我叫李——青——梧!”
“青鸾栖梧桐的青梧!我爹给我取的名字!我是李建成的女儿!李唐皇族血脉!”
她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死死盯着裴行俭,那目光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
“狗皇帝派来的走狗!回去告诉李世民——”
李青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在山崖间凄厉地回荡:
“我李青梧回来了!回来向他讨还——”
“玄!武!门!的!血!债!”
话音未落!
异变陡生!
“咻咻咻咻咻——!!!”
一阵密集到令人头皮炸裂的恐怖尖啸声,如同地狱恶鬼的齐声哭嚎,骤然从竹楼上方、两侧密林深处同时爆发!
无数支闪烁着幽冷寒光的弩矢,如同倾盆而下的死亡之雨,撕裂空气,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朝着山崖边这方寸之地——裴行俭、他的三名亲卫,以及被按在山壁上的李青梧——无差别地、狂暴地覆盖而来!
箭雨!
比蜀道竹林更加密集!
更加致命!
覆盖了所有闪避的空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真正的杀机,此刻才轰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