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红色的听筒握在手里冰凉刺骨,没有任何人声,只传来一段粗重的、机械摩擦的电流音。
紧接着,一条加密视频链接弹到了林夏的主显示屏上。
画面摇晃,噪点极高。
巨大的探照灯光束像利剑一样刺破夜空,将北郊那面废弃的红砖墙照得惨白。
墙体前方,一台黄色的重型挖掘机已经抬起了巨大的铲斗,金属斗齿在灯光下闪着寒光,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墙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
【当前威胁等级:物理抹除。不可逆。】
系统的红色弹窗几乎遮住了半个屏幕。
林夏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眨眼。
她只是将手边的咖啡杯推远了一些,防止自己颤抖的手指碰翻它。
“那个位置,之前是纺织厂的围墙。”阿哲凑过来,声音紧绷,“墙上那二百三十七个人,全是当年被一刀切买断工龄的老职工,后来又被外包公司二次清洗。”
挖掘机的引擎声轰然响起,那一铲子下去,碎的不仅是砖,是这群人活过的证据。
“别动粗,我们打不过钢铁。”林夏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调出一个名为“病历本”的隐藏文件夹,“启动b预案。把这面墙的‘注释’发出去。”
那是她让顾沉舟早就整理好的资料——“死亡名单对照版”。
不是简单的名字,而是血淋淋的现状:李某,肺癌晚期,因社保断缴放弃治疗;张某,失业三年,重度抑郁,手腕上有三道疤;王某,一家四口挤在地下室,上周刚卖了给孩子上学的电瓶车。
这根本不是一份名单,这是一张张催命符。
“目标:本地都市报、民生栏目组、还有那几个最喜欢‘为民请命’赚流量的自媒体大V。”林夏按下回车键,语气冷得像冰,“告诉他们,那铲子下面埋的不是砖头,是这二百三十七条人命最后的体面。”
凌晨两点十五分。
直播画面里,几辆贴着电视台标志的采访车像闻着血腥味的鲨鱼一样冲进了现场。
记者们举着长枪短炮,闪光灯把挖掘机驾驶室照得如同白昼。
那个操作员显然没见过这种阵仗,铲斗僵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
十分钟后,三家本地媒体的快讯同步推送到林夏手机上,标题惊悚且统一:《为了市容,要铲平癌症老人的最后一点念想?
》。
舆论场瞬间炸锅,拆除行动被迫中止。
林夏靠在椅背上,长出一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但这仅仅是开始。
天刚亮,阿哲就骂骂咧咧地推门进来,手里抓着一张打印纸:“这帮孙子学聪明了。硬的不行来软的,刚出的公文,要‘移风易俗’,全面禁止私人立碑,说是封建迷信。”
“这是要断根。”顾沉舟头都没抬,正在处理满屏的代码。
“断个屁。”阿哲把吃了一半的煎饼果子往桌上一拍,“既然他们讲‘俗’,那我们就跟他们讲‘传统’。”
阿哲的“百城联名请愿”就在那个上午铺开。
没有一句对抗,全是“温情”。
成千上万的成员家属手里拿着早就准备好的家谱复印件、老宅照片,在那份请愿书上按下了红手印。
理由无懈可击:守护家族记忆,传承孝道文化。
当某位不长眼的政协委员在微博上阴阳怪气地质疑“哪来这么多修坟的需求”时,不到半小时就被数万条评论冲烂了评论区:“您家没祖宗?您家老人走了不让记个名?”
这种朴素的道德反击,比任何法律条文都好使。
与此同时,顾沉舟那边也遇到了麻烦。
“有人在浑水摸鱼。”他把几个众筹页面投到大屏上,“有人冒充‘石语计划’搞诈骗,说捐款五百就能在所谓的‘功德碑’上刻字。这是要把我们的名声搞臭。”
“辟谣吗?”李曼问。
“不辟谣。”林夏和顾沉舟几乎同时开口。
顾沉舟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一闪:“水至清则无鱼。他们想用这招让我们自乱阵脚,我们就把水搅得更浑。开放部分低敏感文本的授权,让那些合规的公益组织去刻,去用。真真假假混在一起,监管部门要想一刀切,就得把正规公益也切了。他们不敢。”
但他还是留了后手——一个隐蔽的防伪查询接口,只在核心社群里流传。
办公室里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李曼却还在盯着手机发呆。
“怎么了?”林夏走过去,递给她一杯温水。
“几个阿姨在群里哭。”李曼吸了吸鼻子,“她们说,这碑现在是保住了,可等她们走了,谁来扫墓?谁来护着这些字?过个十年二十年,还不是要被铲平。”
这确实是个死结。没有人能永远守着一块石头。
“我们来守。”
说话的不是林夏,是门口送外卖的小哥。
他把头盔摘下来,露出一张年轻的脸——他是上个月通过“反击者联盟”讨回薪资的实习生之一。
李曼眼睛一亮。
“守碑人联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成立了。
三百多名志愿者,七成是受过联盟恩惠的年轻人。
他们签下协议:每逢清明、冬至,哪怕只是路过,也要去擦一擦那些石头,拍张照传上网。
这不是交易,这是代际之间的血盟。
上一代人的苦难,成了下一代人的路标。
傍晚时分,陈导把自己关在剪辑室里整整两天的成果拿了出来。
纪录片《地基之上》。
没有煽情的配乐,只有那个夜晚挖掘机轰鸣的底噪。
镜头从那些刻满名字的红砖特写,慢慢拉远,直到那个巨大的金属铲斗悬在半空,与底下举着手机直播的瘦弱身影形成恐怖的张力。
影片最后,画面定格在铲斗停滞的那一秒。
旁白是林夏的声音,冷静,沙哑:
“你们可以推倒石头,但得先问问地基答不答应。”
按下“发送”键,将影片投递给国际人权电影节的那一刻,林夏脑海中的提示音再次响起,这次没有红色的警报,只有金色的流光:
【物理抵抗阶段结束。
认知基建完成。
提示:种子已成林。】
办公室里难得陷入了片刻的宁静。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依旧闪烁,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变了。
林夏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随手点开了墙上那幅巨大的电子地图。
那是全国“石语计划”的施工进度图。
密密麻麻的光点覆盖了沿海和一线城市,但在中原腹地,有一大片区域显得格外沉寂。
那是河南。
林夏的手指悬停在那片区域上空,眉头微微皱起。
那里不是没有数据,而是数据太“平”了,平得像是一潭死水,甚至连那个总是最活跃的节点,在过去的三天里也没有传回任何心跳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