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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 > 科幻小说 > 空白当铺 > 第249章 念煨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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煨化的不是霜,是压在心底的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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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原的风像是被什么拖住了脚,到了废弃物资基地的铁门前,势头猛地一沉,卷着的碎霜簌簌落下,堆在锈蚀的门槛边。苏夜攥着母亲的织梭,鞋底踩在冰上,发出的“咯吱”声又闷又涩,不像踩雪,倒像踩在无数冻硬了的、未能出口的话语上。越往里走,织梭上那根蓝布丝颤动得越发厉害,先前沾上的霜粒非但没化,反而凝得更密、更厚,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丝线里流动的念想。

铁门半掩,门缝里不是风,是渗出来的、浓得化不开的淡白霜气。那气里裹着细碎得让人心头发紧的画面:一只干瘦的手举着半块掺了麸皮的饼干,伸到一半就僵在半空;一个穿着破旧棉军装的男人捧着个铁皮饭盒,盒盖开着,热气似乎刚要冒头就被冻住,他的手也没能递出去;还有个头发枯黄的小女孩,紧紧抱着一个缺了只耳朵的兔子布偶,胳膊肘微微向前,像是要递给阴影里的另一个孩子,却在最后一刻猛地缩回怀里,把布偶更深地埋进自己胸口。这些画面在霜气里一闪就碎了,哗啦啦落在地上,变成更细碎的霜渣,一层叠一层,让门内的霜地厚得几乎没过脚踝。

“这霜……不对劲。”林舟的声音有些发干,他伸手碰了碰门缝里逸出的霜气,指尖传来的不再是单纯的寒冷,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粘稠阻滞感的凉意,直往骨头缝里钻,“它不是在冻结念想,它是在……模仿,在复制那些没能说出口的瞬间。”

老张头没吭声,把肩上扛着的、边缘缺了口的饼模往上掂了掂,模子上还沾着点早上新烤红糖饼留下的渣子。他眯着眼朝基地里头望,只看见白茫茫一片。霜厚得淹过了废弃轮胎和倒塌的货架,人踩上去,那霜竟像活物,顺着裤脚布料丝丝缕缕地往上爬,带着一股执拗的、想要钻进皮肉里的阴寒。墙根下堆着的旧物早被霜裹成了辨不出形状的白团子,勉强能认出最上面是件领口磨破了绒的旧棉服,口袋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什么;下面压着个铁皮饭盒,盖子没扣严,露出的缝隙里能看到一点干涸发黄的粥渍;最旁边歪着一辆小小的、铁皮锈穿的儿童玩具车,轮子卡死了,车旁靠着那个缺耳兔子布偶,棉花从破口处挤出来,也结满了白霜。

“这些东西……都卡在最后一步了。”老张头蹲下身,隔着一段距离看那件旧棉服,手还没伸过去,霜面上就漾开水纹般的波动,映出画面: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同样穿着这件棉服,正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块麸皮饼干,朝着远处一个蹲在地上玩雪的身影伸手,可她的手刚伸出去,眼神却茫然了一瞬,随即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飞快地把饼干塞回口袋,还用力按了按。画面碎裂,霜层的白色肉眼可见地又浓重了一分。

小石头攥紧了那截断笔芯,另一只手在兜里摸到那块快要用完、侧面画了个小太阳的橡皮。他蹭到那辆玩具车旁边,霜面映出个小男孩的影子,穿着露脚趾的破棉鞋,他把兔子布偶紧紧抱在怀里,偷眼瞧着旁边一个穿着稍整齐些的小女孩,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把布偶抱得更紧,低下头,看着自己破了的鞋尖。

“他是不是……怕被嫌弃?”小石头的声音轻得像耳语,手里的断笔芯攥得生疼,橡皮差点从汗湿的手指间滑落。

就在这时,苏夜手中的织梭猛地一震,那根蓝布丝竟挣脱了她的手指,自行朝着基地更深的阴影里飘去。丝线上蓝光流转,映照出一个比门前清晰得多的画面:还是那个穿棉服的女人,这次她的手没有停在半路,而是径直伸了出去,可她和接过饼干的孩子之间,隔着一堵厚重得令人绝望的、完全由念霜凝结而成的冰墙,饼干上的麸皮纹路都清晰可见,那点红糖渣子,和老张头饼模上沾着的,一模一样。

“普通的‘暖念锚’不够看了。”林舟盯着蓝布丝上定格的画面,喉结滚动了一下,“这里的遗憾太重,像浸透了水的棉被,一点火星子点不燃。得用……得用带着两个人、甚至更多人‘活气儿’的旧物,那种一起吃过苦、一起笑过、一起盼过明天的东西,才能把这沉甸甸的霜‘煨’化。”

老张头闻言,沉默地从怀里最贴身的地方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卷颜色发暗的棉线,线轴是一小块木头,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木”字。这是阿木去年冬天,哆哆嗦嗦帮他把饼模上那道裂缝补起来时用的线,线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阿木特意用艾草水浸泡后留下的防蛀气味。“让我先试试。”他把沉重的饼模放在旧棉服鼓囊的口袋旁边,又掏出那个外壳锈迹斑斑、来自互助站老煤油机的旧打火机,“咔哒”了几下,才蹿起一朵微弱但稳定的火苗。

他将棉线仔细地缠绕在饼模边缘那道被阿木修补过的裂缝上,让火苗小心地、远远地燎烤着线身。艾草的清苦气味混着饼模上残留的红糖焦香,慢慢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散开来,像一缕游丝,飘向那团冻结的霜气。“阿木那时候,线绕了三圈才说够紧,还嘟囔,‘张叔,绕紧点,面才不漏’。”老张头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几乎不像是对旁人诉说的沙哑,“现在,我用你补模子的线,给你没见过的‘念’,煨煨这身冻透了的霜,让那饼……能递出去。”

烘热的棉线贴上冰冷的霜面,没有激烈的声响,只发出一种细微的、如同积雪缓缓沉入热汤的“滋滋”声。霜层开始软化、消退,旧棉服口袋的轮廓显现出来,里面果然躺着那块麸皮饼干,连上面的指印都依稀可辨。霜里的女人影子动了,那只僵硬的手变得柔软,缓慢而坚定地向前伸去,远处,那个蹲着的孩子影子也站起身,小跑过来,接过饼干,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龈——孩子脚上的鞋,破了个洞,和阿木当年脚上那双,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棉线被烤得微微发烫,老张头用手指摸了摸饼模上那道被棉线填满的裂缝,纹路清晰,依然牢固。他忽然想起去年最冷的那天,阿木缩着脖子,棉裤膝盖处破了个大口子,他当时一边和面一边说,“等明天日头好点,给你补上”,可第二天,阿木就跟着队伍去了时间尽头,再也没回来。“阿木,”他对着空气,也对着那缠绕着微弱暖意的藤丝,喃喃道,“叔现在,也会用你教的法子,暖别人的念了。”话音落下,一缕原本匍匐在货架上的藤丝悄无声息地延伸过来,轻轻缠了一下他的手腕,那触感,像极了阿木以前安慰他时,笨拙拍他肩膀的力道。

苏夜走到那个铁皮饭盒旁,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个磨得边缘圆润光滑的铜顶针。这是母亲的遗物,顶针内侧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小坑,是母亲常年织补,用针尾一次次顶压留下的印记。她把织梭放在饭盒边,将顶针套在食指上,用指节轻轻敲了敲饭盒的盖子。“叮”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格外清晰,和她记忆中母亲在灯下,用顶针轻敲布边对齐纹路的声音,奇妙地重合了。

“妈,”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你总说,好东西分着吃,味道才好,热粥尤其要趁热分。”她引导着蓝布丝,让它绕过温热的铜顶针,再轻轻覆在冰冷的饭盒上,丝线上流淌的淡蓝光晕,一点点渗进致密的霜层里,“你教我织的‘暖纹’,我用上了,你教我分暖的道理,我也一直记着。”

顶针散发出的、带着体温和记忆的微光,渗入霜层的速度很慢,仿佛这里的遗憾格外粘稠,格外沉重。过了好一会儿,饭盒里那点干涸发黄的粥渍,竟开始泛起极细微的热气,带着小米粥特有的温润香气,和苏夜记忆里母亲清晨煮粥的味道别无二致。霜气里,那个捧着饭盒的男人影子(现在能看清他同样穿着破旧的军装)动了起来,他将饭盒递向身旁一个胳膊缠着脏污绷带的战友,那战友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接过饭盒,没有自己先吃,而是用没受伤的手舀了一勺,又递回给男人。

粥的热气混合着香气,袅袅飘到苏夜面前,她摩挲着顶针内侧那些熟悉的凹坑,想起母亲离开的那个清晨:灶上的小米粥刚煮好,盛了两碗,一碗是自己的,一碗是母亲的,可母亲还没来得及坐下喝一口,就接到了必须立刻赶往时间桩的通知。“妈,”一滴温热的泪珠从眼眶滚落,滴在冰凉的铜顶针上,没有冻结,反而被那微光烘成了一颗更小的水珠,顺着弧面滑落,滴在饭盒盖上,“我现在,也会把粥分给别人暖了,就像你教我的那样。”饭盒盖极轻微地响动了一下,像是某种遥远而慈爱的回应。

小石头蹲在玩具车旁,把断笔芯贴在布偶缺失耳朵的地方,又掏出那块画着小太阳的橡皮,像擦错字一样,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擦拭着厚厚的霜层。橡皮擦过的地方,留下淡淡的墨痕,是断笔芯里残存的墨,勾勒出他画的那个小太阳的轮廓。“阿木哥教我的,擦错字要轻,不然纸会破,”他一边擦一边小声念叨,气息在冷空气中结成白雾,“擦霜也得轻,不然布偶会疼的。你看,我把太阳光擦上去,布偶就暖和了。”

带着墨痕的橡皮屑沾在霜上,那一片的霜似乎融化得快了些。布偶缺失耳朵的地方露了出来,里面的粉色棉絮,和他画的小太阳颜色意外地相似。霜里的小男孩影子动了动,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布偶,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小女孩,这次,他没有犹豫,抱着布偶快步走到对方面前,直直地递了过去。小女孩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接过布偶紧紧抱住,然后把自己身边那辆歪轮子的玩具车,用力推到了男孩面前。车的轮子虽然歪斜,却在冰面上发出“咕噜咕噜”的、生涩但持续的转动声。

小石头看着自己橡皮上那个被磨得有些模糊的小太阳,忽然想起阿木手把手教他写“阿木哥”三个字的那天,他总是把“木”字的那一竖写歪,阿木就不厌其烦地用这块橡皮帮他擦掉重写,嘴里还说着:“写错不怕,石头,擦干净了,咱们再写一遍,总能写对的。”“阿木哥,”他扭头看向那缕绕着老张头手腕的藤丝,声音带着点孩童的雀跃,“我现在,也会帮别人擦掉‘写错’的地方了。”那藤丝轻轻一颤,末端迅速凝结出一颗小小的、珍珠般的念珠,念珠里映出的,正是阿木看着他写字时,那带着鼓励和耐心的笑容,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当太阳升到基地残破屋顶的缺口,将一道稀薄但温暖的光柱投进室内时,基地入口处这一片的念霜,总算化开了大半。淡绿色的藤丝像是解除了束缚,从门口开始,灵活地向着深处蔓延,身上泛着暖绿的光晕,如同在死寂的废墟里画出一条条生机勃勃的小路。每一件被“煨”化霜层的旧物旁边,都凝结出了一颗小巧的念珠:棉服旁的念珠里,女人正把饼干掰开,小心地喂进孩子的嘴里;饭盒旁的念珠里,两个伤员你一口我一口分食着那盒热气腾腾的粥;玩具车旁的念珠里,男孩女孩正头碰头地玩着布偶和破车。这些念珠像一串被点亮的微型灯笼,彼此辉映,将这片角落映照得有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暖意。

然而,就在这暖意似乎将要站稳脚跟的时候,从基地最深处,那片阳光无法触及的黑暗里,传来一阵低沉得发闷、仿佛由无数人窃窃私语叠加而成的念声波动。原本正在向前蔓延的藤丝齐刷刷地停了下来,丝身上流转的光泽也黯淡了几分。靠近前方的几根藤丝表面,波动着映照出一个巨大的、几乎塞满通道的霜团——那霜团的核心,似乎是一个锈蚀得更厉害、喇叭网都破了大洞的旧广播。霜团内部,冻结的遗憾画面密集得让人窒息:无数模糊的人影举着信、举着衣服、举着照片、举着各式各样微不足道却意义重大的小物件,他们的动作都停留在递出前的那一瞬,密密麻麻,如同一片被瞬间冻结的、无声的呐喊洪流。

“那才是核心。”林舟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他触摸着微微颤动的藤丝,感受着其中传来的阻滞感,“所有没能说出口的‘再见’,最终都淤积在那里了。想煨化它……需要的是我们整个‘念网’积蓄的所有暖意,一点都不能少。”

苏夜抬起头,望向那些闪烁着微光的藤丝。忽然间,丝线上串联的所有念珠都明亮了起来,珠内的画面不再静止,开始与遥远的地方产生奇妙的共鸣与流动:互助站里,老张头常用的那个大饼模正泛着沉稳的暖黄光;冰原聚落,小女孩抱着的布娃娃散发出柔和的淡粉色光晕;时间桩下,那口老钟表的指针正极其缓慢地移动;甚至,在某个念珠一闪而过的画面里,隐约看到了阿木和晓芽并肩站在时间尽头的背影,晓芽的手中,似乎还紧紧攥着那块印着糖纸花纹的布条……

“他们……也在看着这里。”苏夜用力握紧了织梭,蓝布丝如同受到感召,笔直地指向那片巨大的核心霜团,“我们必须把念网里所有的暖,都聚集起来,把那里面的……所有遗憾,都煨熟,煨化。”

老张头把饼模从地上提起,重新扛在肩上,另一只手下意识摸了摸怀里那卷剩余的棉线。“我回去一趟,”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把站里那些带着‘活气儿’的旧物都带来。阿木补过的其他东西,晓芽藏起来的糖纸……都能当柴火,添进这口‘暖灶’里。”

小石头把断笔芯和橡皮小心地揣回兜里,仰起脸,眼睛在昏暗中亮晶晶的:“我也去!我还能告诉别的小朋友怎么‘擦遗憾’,让他们也来帮忙,把暖念聚得更多、更旺!”

藤丝上的念珠依旧持续亮着,映照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微弱却执拗的暖光,仿佛将冰原上所有散落的念想都串联、编织在了一起。风里,那股刺骨的霜寒似乎被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隐约可辨的艾草苦香、小米粥的温润、以及橡皮擦过纸面留下的淡淡石墨气息——那些深藏在旧物里的、属于人与人之间的鲜活记忆,那些沉甸甸压在心底、未曾言说的过往,正在被一点点唤醒,汇聚成流,向着基地最深处那片最浓重的阴影,坚定不移地漫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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