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阔别多年却又刻骨熟悉的景象。
四面冰峰雪岭,环绕拱卫。唯独他所处的这方小小天地,暖风徐徐,草木葱茏。奇花吐蕊,异果悬枝,依旧是那世外桃源般的洞天福地。
“竟真的……回来了?”张无忌低声自语,心头掠过一丝恍如隔世的茫然。
自从完成了岳飞的遗愿后,娶了赵玉儿为妻,观礼张君宝的大婚,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平日里打理山庄事务,督促弟子练功,与赵玉儿相伴游嬉,间或去武当山寻访张君宝等人相谈。
这般神仙也似的日子一过便是半年。岂料寻常睡梦中神魂一转,竟又回到了这昆仑深谷的怀抱。
“吱吱吱”
正思量间,两声欢快的猴啼响起。一大一小两道迅捷的身影从树杈间蹿下,跳到张无忌身前。他们那灵动的眼珠透着亲近,各自高举着一颗饱满红艳的果子,殷勤地递到他手上。
张无忌欣然接过,心头泛起暖意。他轻抚猴头,那熟悉的感受又回来了。
在这山谷的五年里,他与猴子们为伴,与他们共玩的消遣,正是昔日他困守此地时排遣孤寂的法子。
与两只猴子玩闹过后,张无忌把那两颗红艳的果子吃下。
腹中饱足,他随意摘了两颗挂在树上的果子,来到那狭窄山洞前,将果子轻轻抛了过去。
“朱伯伯,你还在吗?”
石隙另一端,那方仅够容身的逼仄平台上,朱长龄如同石雕枯坐了不知多少个寒暑春秋。骤然听得呼唤,枯寂如死水的心湖猛地翻腾起来,惊喜交加地应道:“好……好小兄弟!你可算肯开口和我说话了!”
朱长龄困守这弹丸之地已整整五年。
昆仑之巅寒冬凛冽,朔风如刀,若非他一身深厚内功护体,早已冻毙荒岩。然肉体尚存,精神却在那无边无际的孤绝死寂中备受熬煎。
那张小子,五年来,除却每日里只丢给他一些果子,让他不至于饿死,更不和他说过任何一句话,直让他孤苦地,度日如年。
张无忌此刻心思澄明,倒也不计较前尘仇怨,隔着石隙与朱长龄应和了几句闲话。交谈中方知晓,在他离去的不知多年世间岁月里,这谷中竟只过了一天光景。
“世事之奇,莫过于此……”
回想此番遭遇——先是离魂附体,化为百年前的神雕大侠,在襄阳城头书写传奇;后又因缘际会,投身南宋初期,与那年轻的太师父同袍并肩,更搅动天下风云……种种奇遇,真个是光怪陆离,更胜南柯一梦。
“是时候该出去了!”
看着自己住了五年的地方,张无忌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不由感慨万分。
既已决定离去,他便不再踌躇。
盘踞此地五年,身外之物寥寥无几:除了一身破旧的衣衫,便只有那四卷已然铭刻于心的《九阳真经》,以及两部《医经》和《毒经》。
信步来到谷中那片他时常盘桓的林畔,张无忌对着远处攀藤跃树的白猿、还有闻得动静聚拢来的灵猴群,扬声说道:“诸位好邻居,无忌今日便要离开此地了。承蒙这些年的相伴,保重!”
几只通人性的灵猴仿佛听懂了他的话语,顿时发出急切的“吱吱”悲鸣,围着他上蹿下跳,爪牙撕扯着他的破烂衣角,眼中竟似泛起水光,满满的皆是依恋不舍。
张无忌心下感动,朗声笑道:“莫要如此。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若得闲暇,无忌必亲来探望,决不食言!”
听闻他这般允诺,猴群才渐渐安静下来,虽仍不舍,却不再强留,只默默目送他决然转身。
行至谷中最西侧一面山壁前,张无忌驻足凝望,风雪剥蚀的痕迹清晰可见。
“便留个印记吧。”
他右手剑指并如闪电,朝着那坚韧的岩壁挥扫疾点!锐利无匹的剑意倾泻而出,嗤嗤作响,霎时间,碎石崩飞。
片刻,石壁之上已深深烙印下四个龙飞凤舞、带着无上锋锐剑意的大字——昆仑福地!
这四字不仅是标记此地的名字。
字里行间镌刻着他这些年悟道所得的无形剑气神韵!有此印记,纵使远在天涯海角,他日心血来潮,只需感知这份独特剑意,重返此处便非难事。
更是为后人留一份缘法——若有那天赋异禀、福缘深厚者误入此谷,得见此字,细细参悟其中蕴含的无形剑理,未必不能于武道一途另辟蹊径,悟出一套足以扬名天下的奇妙剑法!
做完这一切,张无忌信步踱到那清冽如镜的湖边。
临水一照,水中倒映出一个野人:长发及腰,纠结缠绕;络腮胡须乱如荒草,更添几分沧桑狂野之气,哪里还寻得见半分当年的少年模样。
他哑然失笑:“是该收拾一下这副尊容了。”
就在他准备动手之际,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顿时心念微动,指尖剑意随心流转,竟化作世间最精巧的剃刀!
缕缕剑气如丝如缕,贴着腮帮与下颚精妙游走。但见纷飞的断须碎发如同被风吹散的细草,无声飘落水面。
接着是那蓬乱的长发。剑气过处,分叉而断,显出几分利落。
顷刻间,水中映出的人影已然大不相同:脸庞虽因久不见风霜而依旧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稚嫩清秀,但那一身因岁月砥砺而生的沉凝气度,那双经历过生死玄关、看透世情变换的深邃眼眸,却再不复少年模样,更似一位初经风霜的隐逸之士。
还有一把精心修饰过的美髯垂落胸前,平添了几分古拙清雅的隐士风仪。
“唉,只是这张脸孔……未免瞧着太过年轻了些。” 张无忌抚着修剪得当的长须,看着水中那张“面嫩”的脸苦笑一声,这模样与这把胡子凑到一处,实是有些扎眼。
“到时候弄个人皮面具戴上。”
如今的江湖中,不少人还是想要寻找到谢逊的下落。而张无忌想到这一点,便把自己容貌变老些,成为一个中年人。
他料想世间定不会有人看破他的真面目。
寅时,万籁俱寂,阳光将要出现。
睡觉中的朱长龄忽觉身子一轻,整个人竟离地而起!紧接着一股渗骨的冷冽山风扑面而来,刮得他面皮生疼!
他骇然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竟被人单手提着后衣领,整个人正悬于万丈绝壁之上,身侧景物如飞瀑倒流般急速坠落。
想要开口惊呼,却发现穴道受制,连舌头都动弹不得半分,只能徒劳地转动眼珠,惊骇欲绝地望着下方越来越远、深不见底的幽谷深渊。
捉着他的人影,身形在几乎垂直嶙峋的冰壁上飞跃拔高,如履平地。每一次脚尖在冰冷的岩石上或冰棱间微微借力,身形便腾起数丈。
朱长龄心胆俱裂,只能心中拼命哭求苍天神佛,保佑此人力道莫要出错,内力足够深厚,否则顷刻间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下场!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身子猛地一顿,脚踏实地之感传来。
接着,他便看到一位须髯梳理得极是清雅、身披破烂衣衫却掩不住气度沉凝的“中年人”。
张无忌挥手拂过,解开了朱长龄身上的穴位:“朱伯伯,山高地远,你我就在此地作别吧!”
“你……你是无……无忌……贤侄?!” 朱长岭嗓音嘶哑,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之人。五年困顿,竟让一个少年长得如此高大雄健,面貌虽幼,眼神却沧桑沉毅,宛如脱胎换骨!
他正待开口追问这几年的奇事,张无忌的身影已如孤鸿般离去,清朗的声音随风悠悠送入朱长岭耳中:
“朱伯伯,崖下风光既已赏尽,不如归家去,与家中亲眷共叙天伦吧!后会有期,珍重!”
虽然朱长岭曾经心怀不轨地欺骗张无忌,但已经过了五年艰苦的生活,也算是对他惩罚。
“归家的路,他自己应该认得清楚。”张无忌低声自语一句。
张无忌一边施展轻功,一边他辨了辨方向,记得当年是被朱长龄、姚清泉等人一路追逐,从东而来,如今脱出生天,自然该往西南而去,避开旧日仇家方向才是正理。
如此在莽莽雪岭间疾驰了约莫大半日光景,脚下冰雪渐消,地势渐趋平缓。树木也从稀疏的寒带针叶慢慢变得茂密了些许,明显是海拔已在下降。
正欲一鼓作气脱出这昆仑山区,前方地形却陡然变得复杂异常,几条巨大的峡谷岔道盘根错节地交错在一处,山雾如素练缭绕其间,遮蔽视线。
“不妙……” 张无忌身形轻轻落在一处背风的巨岩之后,举目四顾,眉头微蹙,“多年未曾出来,这山形地貌竟似是变了不少?记忆中的道路,全然对不上了。”
“不知此地可有山民居住?若能找到个向导指引,便是最好。”
他运起神功,侧耳倾听,只盼能捕捉到些许人声踪迹。只要寻到有烟火气的地方,脱身便有指望。
凝神听了许久风吼树吟,终于隐隐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低沉犬吠!
紧接着,更有一把惊惶欲绝、带着哭腔的男声随风断续传来:“救命…救命啊!畜生别追我!!”
“不好!有人遇险!在呼救!” 张无忌心中一紧,再不迟疑。身形一晃,如灵猿般拔地而起,循着那凄惨的呼救声源,悄无声息地贴地掠过。几个起落间绕过几道险恶的冰坎山嘴,拨开几丛枯松枝杈。
眼前豁然开朗,乃是一处背依山崖、相对避风的小小平地。
一眼望去,赫然见到一个身着破旧羊皮袄、满面尘土的山民汉子,正亡命般狂奔而来!口中“救命”之声不绝于耳。
他身后数丈追着一头健硕如小牛犊、浑身黑毛油亮的恶犬。
更远处靠近山石处,歪倒着一担散乱的枯柴捆。旁边正依偎着一对锦衣华服的男女。
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身形颀长,面皮白净,顾盼间带着几分浮夸风流,正是当年那个油头粉面、巧言令色的卫璧!
紧挨着他的女子,身披大红斗篷,容颜娇媚,眉梢眼角却含着一股骄纵跋扈之气——不是那朱长龄的掌上明珠、曾令少年张无忌神魂颠倒的朱九真,又是何人?
张无忌万没料到,刚刚离开那困顿五年的深谷,便在此荒山野径,撞见了这位“故人”,且是这般场景!不由得暗叹一声:当真是山不转水转,冤家路窄。
“平西将军,咬他小腹!”
朱九真那声音传来,让张无忌回过神来。
张无忌见那恶犬已然扑近,獠牙直噬向奔逃山民的后腰要害!他右手顺势在旁边的山壁上虚虚一拂,一块指甲盖大小、棱角锐利的石子已无声无息拈在指间!
食指一扣,中指一弹!
嗤!嗤!
细微破空之声锐如裂帛!
这块石子比流星更快,划出两道肉眼难辨的划痕。
正是桃花岛绝技——弹指神通。
那凶猛恶犬正要腾空扑下撕咬,一颗拇指大的石子如同长了眼睛,精准无比地贯入它硕大的头颅左侧太阳穴,力道猛烈无俦!
扑击之势戛然而止!只发出一声短促痛苦的惨嚎,如同破口袋般沉重地砸在雪地里,四爪抽搐几下,便再无动静,唯有黑红的血污迅速在身下的地上晕染开来。
这突然的变故让那亡命奔逃的山民下意识回头一看,惊得眼珠子都快凸出来!只见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大狗已毙命当场!
他虽不解其故,但那对恶人男女还在!求生的本能让他不敢有半分停留,趁二人惊愕之际,连滚带爬更深地扎入乱石荆棘之间,眨眼不见了踪影。
他只是上山捡柴,无意间见到那男女在私会,结果那女的直接放恶犬咬他。
朱九真和卫壁二人见状大惊,快步走了过来查看。
“嗯?平西将军被人打死了。”卫璧满脸惊异,他没有看到四周有人。
朱九真见自己爱犬死了,顿时气急,大声喊道:“藏头露尾的缩头乌龟!有种给老娘滚出来!暗箭杀了姑奶奶的宝犬算什么好汉?”
她话音刚落,只觉得眼前陡然一花!
平地似乎起了一道鬼魅般的风!
再定神看时,一个身着破旧,却蓄着一把引人注目的清雅长须、面容颇为年轻的“中年人”,如同凭空出现般,已然负手立于两人身前丈许之地。
张无忌眼神复杂地望着大惊且戒备的朱九真和卫璧,“多年不见,朱大小姐驱使恶犬取人性命的癖好,可是一丝未改。”
“你…你是谁?!” 朱九真被他眼神一扫,心头莫名一紧,又见他穿着破烂,不由得更生鄙夷惊怒,“竟敢杀死我的平西将军!活得不耐……”
她话未说完,只觉一股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凉风,如同春蚕吐丝般悄然拂过自己肩颈几处地方!
几乎是同一刹那!
“嘶!”
“哎哟!”
剑气入体。
朱九真和一旁的卫璧,几乎同时身体猛的一哆嗦!一股难以言喻、发自骨髓深处的奇痒如同万蚁噬咬般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这痒并非皮肤之痒,倒像是无数条小虫在筋脉里、在骨头缝中钻来钻去。痒得人魂飞魄散,痒得人恨不得将全身血肉都抓烂抓透!
“啊——痒!痒煞我!”
朱九真第一个忍受不住,哪里还顾得上仪态风度,再也抑制不住地尖叫起来!
她伸出十指,疯狂地在身上抓挠,先是手臂、脖颈,那奇痒如燎原之火,迅速蔓延至腰腹后背,她如同中了疯魔,在雪地上又蹦又跳,双手无师自通地拼命朝后背、腋下、腰间最痒处死命抓去!那华贵的罗衫被生生撕扯出数道裂口!
卫璧也好不到哪里去!
与朱九真一样,衣衫不整,狼狈不堪到了极点!
两人哪里还认得出眼前这蓄须男子是何人?哪里还记得平西将军是谁?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痒!太痒了!这痒简直比死还要难受!
张无忌冷冷地看着两人在雪地上翻滚抓挠、涕泪横流、嚎叫凄惨的丑态,心头非但没有半分快意,反而十分平静。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极度奇痒中煎熬的二人耳中:“今日小惩大诫,教尔等尝尝这抓心挠肝的滋味。这奇痒之症,需得三个时辰方能自行消退。”
“记住!往后行事,若再敢纵行凶顽,驱使恶物伤及丝毫无辜性命……”
他话语微微一顿,目光陡然转厉,无形的威压让翻滚中的两人灵魂都不由得一悸:
“我便叫尔等筋骨寸断,五脏俱焚,受尽百日煎熬,如同身处阿鼻地狱!这警告,只说一次。听明白了么?”
“……听……听明白了!大仙啊……神仙爷爷!求求你饶了我吧……啊呀!痒死我啦!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发誓……往后再也不养狗咬人!求求你……”
朱九真和卫璧连话都说不完整,但还是不住地磕头道歉。
张无忌看着这对刚刚还在亲昵、如今却丑态百出的男女,尤其是朱九真那张因疯狂抓挠和极度扭曲而失去全部美感、只剩狰狞狼狈的脸孔。
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和深深的厌恶,夹杂着几分看透世情的苍凉,悄然掠过心间。
“当年我居然对她如此爱慕,为了她能上刀山下火海……”张无忌心里想着,便长叹一声。
再不多看一眼在地上挣扎哀嚎如小丑般的二人,张无忌身形已化为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雪雾与嶙峋山石之间。
只留下身后空谷之中,那交织着哀嚎、抓挠与无边无际瘙痒的回声,在冰冷的峰峦间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