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五,一场纷纷扬扬的小雪过后,天空终于放晴。
阳光照在黑风坳的山谷里,将那些曾经沾满血迹的建筑和栅栏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混合着绝望与不安的气息。
一百五十多名俘虏,此刻正瑟瑟发抖地站在昔日的校场上。他们身上的破烂衣衫已经被统一换成了麻灰色的囚服,胸前烙着一个醒目的“囚”字。
在他们面前的高台上,站着三个人。
居中的是破刀,这个昔日的黑旗寨小头目,如今穿着一身崭新的皮甲,腰间挂着一口嵌钢腰刀,脸上带着一种既得意又忐忑的复杂表情。他现在是这座“黑风坳劳动改造营”的营长,一个听起来很威风,实际上却压力山大的职位。
在他左边,是栖雁坳护卫队的队长石头。少年面沉如水,身后站着二十名全副武装的护卫队员,他们手中的连发手弩黑洞洞的弩口,毫不掩饰地对准着下方的俘虏。
而在高台的最右侧,一个瘦削的身影正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准备宣读什么。那是沈云墨。
“咳咳……”破刀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有威严一些,“弟兄们……啊呸,你们这群囚犯听好了!从今天起,这里不叫黑风坳了,叫‘新生营’!你们的命,是栖雁坳沈姑娘给的。想活命,就得守这里的规矩!”
他话音刚落,下方就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是杨震手下的一名什长,仗着自己有几分蛮力,怪声怪气地喊道:“什么狗屁规矩?老子们是官军,打了败仗不假,你们这群泥腿子还敢把我们当犯人使唤?有种把老子砍了!”
“就是!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老子不干活!”
人群中立刻有几个人跟着起哄。他们都是军中老油子,欺软怕硬惯了,想用这种方式试探一下新主人的底线。
石头闻言,眼神一冷,刚要下令,却被沈云墨伸手拦住了。
少年走到台前,脸上没有丝毫怒气,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个带头闹事的什长,淡淡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张彪!”那汉子挺着胸膛,一脸不屑。
“好,张彪。”沈云墨点了点头,翻开手中的册子,“按照《新生营管理条例》第一章第三条:凡鼓动骚乱、抗拒改造者,初犯,鞭笞二十,扣除基础积分一百分,列为丁等劳改犯。”
他合上册子,对石头说道:“石头哥,劳烦你了。”
石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好嘞!”
他一挥手,立刻有四名如狼似虎的护卫队员冲进人群,在那张彪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将他摁倒在地,扒光了上衣,拖到了高台前。
啪!
浸了水的牛皮鞭子狠狠抽在张彪的后背上,瞬间就是一道血痕。
“啊——!”张彪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啪!啪!啪!
鞭子一下接一下,毫不留情。二十鞭下去,张彪已经皮开肉绽,只剩下哼哼的力气。
整个校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干脆利落的手段镇住了。他们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弱的少年,下手竟然这么狠。
沈云墨等鞭刑结束,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现在,我来宣读新生营的规矩。”
“第一,所有人按罪行轻重分为甲乙丙丁四等。甲等,负责伐木烧炭。乙等负责开矿采石。丙等每日负责清理茅厕、掩埋尸体。丁等,就是像他这样,不服管教的,负责去鹰愁涧下面凿冰。”
听到“凿冰”,不少人都打了个寒颤。那地方光是听着就让人骨头发冷。
“第二,所有人每日有基础工作定额,完成即可获得五个积分。超额完成有奖励。积分可以用来兑换食物。五个积分可以换两个黑面馒头一碗菜汤。十个积分,可以换成白面馒头。十五个积分,可以加一块肉。如果有人想喝酒,可以,五十个积分换一碗。”
听到有肉有酒,不少人的眼睛亮了一下。
“第三,积分可以累积。丁等犯人,累积满五百积分且一个月内没有违规,可以升为丙等。丙等升乙等,需要一千分。乙等升甲等,需要两千分。而甲等犯人,如果能连续三个月表现良好,累积满五百积分,就可以申请‘假释’,离开这里,成为栖雁坳的预备村民,享受和普通村民一样的待遇。”
这番话,如同在死水里投下了一块巨石。
原本绝望的俘虏们,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光芒。
他们本以为自己要么被杀,要么就是一辈子当牛做马的命。却没想到,这里竟然给了他们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出路。只要肯干活,守规矩,不仅能吃饱饭,甚至还有机会重获自由。
“当然,”沈云墨话锋一转,指了指地上像死狗一样的张彪,“如果有人想像他一样,觉得自己骨头硬,也可以。丁等犯人,积分是负数。每天干最累的活,只能领一碗稀粥吊命。什么时候把负分挣回来,什么时候才能换馒头吃。”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路给你们了,怎么走,自己选。我姐说了,栖雁坳不养废物,更不养闲人。想活,就拿出个人样来!”
说完,他转身走下高台,不再多看一眼。
破刀看着台下那些渐渐低下头、眼神变得复杂的俘虏,心里对沈云疏的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
胡萝卜加大棒,杀鸡儆猴,再画一个看得见的大饼。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再硬的刺头也得被磨平了棱角。
三天后,栖雁坳。
黑风坳的事情走上正轨,沈云疏终于能腾出手来,处理另一件同样重要的事情。
议事堂里,一张长桌旁,沈云疏、周砚、林栖、秦老、石岩等人围坐在一起。桌子的另一头,坐着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江临府陈氏商队的二掌柜,陈观。
陈观这次来,不仅带来了栖雁坳急需的铁料、药材和布匹,还带来了一个更重要的消息,以及一封信。
“沈姑娘,周教头,林栖英雄。”陈观拱了拱手,脸上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笑容,“年前一别,没想到几位竟做下了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杨震授首,黑风坳被平,这消息如今都快传到江临府了。我家大掌柜和苏文先生都让我代为恭贺。”
“陈掌柜客气了。”沈云疏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我们也是被逼无奈,自保而已。”
“自保能打下黑风坳,那要是主动出击,岂不是连府城都能拿下了?”陈观半开玩笑地说道,眼神却一直在观察着在座众人的反应。
“陈掌柜说笑了。”周砚面色沉稳,淡淡地说道,“我们只是山野村夫,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陈观见试探不出什么,便不再绕圈子,从怀里掏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双手递了过去。
“这是苏文先生托我转交给沈姑娘的亲笔信。”
沈云疏接过信,拆开火漆。信上的字迹隽秀有力,内容却让她眉头微蹙。
信中,苏文首先对栖雁坳剿灭杨震表示了高度赞赏,称其为“为民除害,功莫大焉”。紧接着,话锋一转,提到了北边日益严峻的形势。
“……鞑靼骑兵屡屡叩关,边军防线吃紧。座山雕此等马匪,往日里虽是癣疥之疾,但如今却有与鞑靼人勾结的迹象。府尊大人忧心忡忡,恐其为虎作伥,引狼入室……”
信的最后,苏文提出了一个请求,或者说是一个交易。
他希望栖雁坳能出兵,彻底剿灭盘踞在骆驼岭的座山雕马匪,斩断鞑靼人可能伸向南方的触手。作为回报,江临府不仅可以为栖雁坳进一步提供一个“乡勇总旗”的官方名号,更能承认其对周边百里山林的“巡护权”,还将一次性支援五百石粮食和一百套制式军甲。
“乡勇总旗?”石岩听完,眼睛一亮,“这可比巡山护路乡勇更官方啊!有了这个名头,咱们以后行事就名正言顺了。”
秦老也捋着胡子点点头:“五百石粮食,一百套军甲,这手笔可不小。看来江临府那边,确实是急了。”
然而,沈云疏的脸色却很平静。她将信纸递给周砚,问道:“周大哥,你怎么看?”
周砚看完信,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苏文这是想借刀杀人。座山雕是马匪,来去如风,盘踞在骆驼岭多年,官府拿他一直没办法。他这是看我们有了马队,想让我们去啃这块硬骨头。”
林栖也冷冷地开口:“骆驼岭我去过,地形比黑风坳更复杂,到处都是可以藏身的沟壑洞穴。我们的骑兵虽然能追,但在那种地方,容易被伏击。”
“最关键的是,”沈云疏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信里提到了鞑靼人。这说明,江临府自己也不想,或者说不敢直接和可能有鞑靼背景的座山雕开战。他们想让我们去当这个‘投石问路’的石头。”
“那咱们干不干?”石岩有些急了,“这可是送上门的官身和粮食啊!”
“官身是烫手山芋,粮食也不是那么好拿的。”沈云疏摇了摇头,她的目光在地图上那片代表着骆驼岭的区域停留了许久。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正在驯马的山猫和石头。阳光下,少年们矫健的身影和骏马奔腾的姿态,构成了一幅充满活力的画面。
栖雁坳现在有了骑兵,有了粮食,有了初步的工业基础,甚至还有了一个可以源源不断转化劳动力的“新生营”。可以说,根基已经初步稳固。
但这点实力,在真正的乱世洪流面前,依旧脆弱得不堪一击。
“座山雕,我们迟早要对付。他就像一条盘踞在我们北边的毒蛇,随时可能咬我们一口。”沈云疏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决断的光芒,“但不能被江临府牵着鼻子走。”
她回到桌边,看向陈观,微笑着说道:“陈掌柜,请你回去转告苏先生。他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剿灭座山雕,为境内除害,是我等分内之事,义不容辞。”
陈观闻言大喜。
“但是,”沈云疏话锋一转,“我们栖雁坳刚刚经历大战,人困马乏,兵甲损耗严重。尤其是对付马匪,我们的骑兵尚在初建,缺乏经验和装备。所以,这个‘乡勇总旗’的名号,我们要。那五百石粮食和一百套军甲,也请苏先生尽快送来。至于何时出兵,如何出兵,这得由我们自己说了算。”
她看着陈观那瞬间变得有些精彩的表情,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请你告诉苏先生,我们不是官府的刀,我们是栖雁坳的盾。这面盾,只会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而战。当然,如果座山雕不长眼,自己撞到我们盾上,那我们也不介意让盾牌上多添几道血痕。”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合作的态度,又牢牢掌握了主动权。既要了好处,又不受制于人。
陈观在心里把沈云疏的话咂摸了好几遍,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了笑容:“沈姑娘快人快语,在下佩服。您的话,我一定原封不动地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