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海疆初定,汪直败退,捷报传遍天下。杜宏的声望,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海防大捷中,被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顶峰。朝野上下,无论对其观感如何,此刻都不得不承认,若无杜宏的果断决策与那支神出鬼没的“刺穹营”,帝国富庶的东南沿海,恐已遭荼毒。
然而,盛名与赫赫功勋之下,潜流愈发汹涌。
皇帝赵珩明发谕旨,对杜宏褒奖有加,赏赐倍于往常,字里行间充满了“肱股之臣”、“国之柱石”的赞誉。但紧随这份公开嘉奖之后的,是一道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密旨,内容正是此前圣旨中提及的“速返中枢”。
“杜卿劳苦功高,东南既定,北境亦暂稳,朕心甚慰。然朝中百务待兴,西线战事尤亟,需卿回京参赞机务,共商国是。着卿接旨后,即刻交代北境及东南事宜,轻车简从,速返京师。朕,翘首以盼。”
“参赞机务”、“共商国是”,看似倚重,实则是要收回他手中那“先斩后奏、节制诸军”的滔天权柄。“轻车简从”四字,更是意味深长,仿佛在刻意淡化他此次返京的声势。
杜宏跪在易县行辕冰冷的地面上,听着内侍宣读完密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深深叩首:“臣,杜宏,领旨谢恩。陛下有召,臣岂敢迟延?即日便交代诸务,启程返京。”
他平静地接过圣旨,仿佛那只是一封寻常的调令。内侍宣旨完毕,带着矜持而疏离的笑容告辞离去。杜宏亲自将其送至行辕门外,礼数周全,无可挑剔。
返回书房,杜宏屏退了左右。他独自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棵在北地寒风中枝叶凋零的古槐,久久未动。皇帝的猜忌,终于从隐晦的暗示,化作了明确的召回。这一去,等待他的,是真正的“共商国是”,还是……鸿门宴?
他心中清明如镜。功高震主,古来皆然。更何况他杜宏行事酷烈,权柄过重,早已触犯了许多人的利益,也必然引起了皇帝的深深不安。此番回京,恐怕再难有如今日这般,手握重兵、节制一方的权势了。
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苍凉,悄然漫上心头。但他很快便将其驱散。个人的荣辱得失,在帝国依旧危殆的局势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他坐下来,开始冷静地书写一道道手令。将北境军务,正式移交给皇帝暗中属意、已悄然抵达易县附近的一位宗室将领;将东南沿海防务,交还给周廷玉及各督抚,并严令他们不得松懈,继续清剿汪直残部,巩固海防;将“刺穹营”的指挥权暂时封存,人员分散安置,静待后续指令……他交出去的,是令人艳羡的权力,更是沉甸甸的责任。
处理完这一切,他唤来了那名跟随他日久、从江南便一路行来的老仆。
“收拾行装吧,我们回京。”杜宏的声音平静无波。
老仆看着自家老爷清瘦而挺直的身影,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躬身应道:“是,老爷。”
三日后,易县东门。
没有盛大的欢送仪式,只有寥寥几名核心属官与将领前来相送。杜宏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乘坐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仅带着二十余名作为护卫的缇骑,悄然离开了这座他坐镇数月、力挽狂澜的北境枢纽。
车声粼粼,驶离了易县高大的城墙,汇入通往京城的官道。杜宏坐在微微摇晃的车厢内,闭目养神,仿佛只是一位寻常的返京官员。
消息灵通之辈,早已得知杜宏被召还的消息。沿途州县官员,反应各异。有心存感激、敬佩其力保北境之功者,远远于道旁设下香案酒水,默默行礼相送;亦有曾被其铁腕整治、心怀怨怼者,暗中冷笑,只盼其回京失势;更多者,则是持观望态度,态度谨慎而疏远。
杜宏对这一切视若无睹,既不接受额外的款待,也不理会任何试探性的拜帖,只是按照规制,在驿站歇宿,沉默赶路。
这一日,行至距离京城不足百里的涿州驿站。夜色已深,驿站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身着普通百姓服饰、却气息精干的汉子,被缇骑引至杜宏车前。
“大人,”汉子压低声音,“京中传来消息,陛下近日频频召见沈尚书、裴相爷,以及……成国公李崇。朝中有风声,言及大人……权柄过重,当稍加抑损。更有御史已准备好弹章,只待大人回京,便要……”
后面的话,汉子没有再说,但意思已然明了。
杜宏缓缓睁开眼,车内昏暗的灯火下,他的眼神幽深如古井。
“知道了。”他只淡淡回了三个字,挥了挥手。
汉子躬身退下,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杜宏重新闭上眼,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抑损?弹章?这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
他轻轻撩开车帘一角,望向南方那隐约可见的、代表着帝国权力中心的庞大黑影。京城,就在眼前了。那里面,有殷切期盼他带回胜利的君王,有依赖他支撑局面的同僚,更有无数磨刀霍霍、欲除他而后快的明枪暗箭。
暗流已然汇聚,只待他这艘承载了过多功勋与争议的孤舟驶入,便会掀起新的惊涛骇浪。
马车继续前行,坚定不移地驶向那片灯火辉煌,却也深不见底的漩涡中心。杜宏的脊背,在车厢的阴影中,依旧挺得笔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