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的密信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陈远心中激起千层浪。俄人增兵伊犁,且疑似装备新式火炮,这完全打乱了他“以势压人,迫和谈判”的既定策略。西北的棋局,陡然间凶险倍增。
“冯先生那边,新炮钢的试制要日夜赶工,但确保质量是第一位。”陈远在制造局的密室内,对着一幅巨大的西北军事舆图,对亲信幕僚沉声吩咐,“告诉左帅,新式火炮已在日夜赶制,第一批成品最迟两月内可运抵北线。在此之前,请他以稳固防线、侦查敌情为主,尽量避免与俄军发生大规模冲突,但小股挑衅,必须雷霆反击,不能堕了士气!”
“另外,”他手指点在伊犁河谷的位置,“通过我们在蒙古的商队和那些合作的部族,尽可能搜集俄军新调火炮的型号、数量、部署位置。哪怕是蛛丝马迹,也要报来!”
他知道,时间紧迫。俄国人显然是想利用西征军主力深陷南疆、北线相对空虚的窗口期,以武力讹诈,攫取最大利益。他必须为左宗棠争取时间,并准备好足以扭转局势的筹码。
养心殿内,关于西北军情的争论同样激烈。李鸿章率先发难:“太后,皇上,左宗棠奏报,俄人于伊犁增兵添炮,其心叵测。臣以为,此皆因我大军急于南进,北防空虚,授人以柄所致。当此之时,应暂缓南疆攻势,抽调精锐北顾伊犁,方是稳妥之道。”
这番言论,看似持重,实则包藏祸心。暂缓南疆攻势,等于给阿古柏残部喘息之机,让西征大业功败垂成;抽调精锐北上,则会极大削弱左宗棠的进攻力量,甚至可能引发前线混乱。
陈远立即出列反驳:“李中堂此言差矣!南疆叛逆,已是强弩之末,正宜一鼓作气,彻底荡平,永绝后患。若此时分兵北顾,不仅前功尽弃,更会让俄人窥见我内部犹疑,反而助长其气焰!伊犁俄军虽有异动,然左帅早已在北线布有重兵,严阵以待。当务之急,是向南疆投送更多力量,速战速决!同时,朝廷应通过总理衙门,向俄方提出最严正抗议,申明伊犁乃我领土,俄军增兵实属挑衅,要求其立即停止!”
“陈额驸说得轻巧!”另一位与淮系亲近的御史冷笑道,“速战速决?军饷何来?弹药何来?如今国用艰难,全赖各处腾挪,若南北同时开衅,这泼天的花费,陈额驸的‘债券’可还能兜得住?”
这话将矛头直接引向了陈远的金融体系。殿中目光再次聚焦。
陈远面不改色,向御座躬身:“太后,皇上,西征乃收复国土、巩固边防之千秋大业,万不可因噎废食。军饷弹药,制造局与胡雪岩胡先生筹措的‘西北实业拓殖公司’正在规划之中,旨在吸引民间资本,共同开发西北,以商养战,以战护商,形成长久之计。至于眼下开支,臣已核算过,尚在可承担范围之内。臣愿立军令状,必保障西征供应,不使前线将士有缺!”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既回应了攻击,又抛出了“西北实业公司”的新思路,转移了部分注意力。
慈禧太后听着双方争吵,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她看了看沉默不语的恭亲王,又看了看一脸正气的陈远,最终缓缓道:“西北之事,左宗棠在前线,自有决断。朝廷要做的,是全力支持,而不是掣肘。陈远,你既要保障供应,便需尽心竭力,若有差池,唯你是问。至于对俄交涉,总理衙门即刻去办,措辞要硬,但也要留有回旋余地。”
“臣遵旨!”陈远与李鸿章几乎同时躬身,目光一触即分,寒意凛然。
退朝时,醇亲王奕譞看似无意地走到陈远身边,低声道:“远之兄,西北事关重大,你我皆需为国分忧。若有难处,或需在京中斡旋之处,但可直言。”
陈远心中一凛,醇亲王这是在示好,还是在试探?他面上感激道:“多谢王爷关怀。为国效力,分内之事,若有疑难,定向王爷请教。”
天津,“通商银行”内室。胡雪岩与几位穿着考究、气息精干的商人密谈。这些人有晋商翘楚,也有徽州盐业的代表,甚至有一位来自广东的十三行后裔。
“……诸位,西北之地,沃野千里,矿藏丰富,绝非不毛之地。左帅大军所向披靡,秩序即将恢复。此时若以‘西北实业拓殖公司’名义,投资筑路、开矿、垦荒,不仅利国,更是利己之千秋业。”胡雪岩侃侃而谈,将一份精心准备的章程分发给众人,“章程在此,利权分配,风险共担,写得明明白白。陈额驸以制造局与朝廷信用为保,左帅在西北可提供便利与护卫。此乃天时、地利、人和皆备!”
商人们仔细翻阅章程,交头接耳。利益动人心,尤其是看到其中关于矿产开采权和未来铁路沿线商业特权的条款时,不少人眼中已放出光来。
“胡公,陈额驸之意,朝廷果真能允准如此章程?”晋商代表谨慎问道。
胡雪岩自信一笑:“事在人为。陈额驸圣眷正隆,又主理洋务、新军,此事于国于民有利,为何不准?首批入股者,将来便是西北开发的元勋,这其中的先机,诸位都是明白人,自不需胡某多言。”
巨大的利益前景,加上陈远和左宗棠的隐形背书,终于打动了几位核心人物。一个初步的、资本雄厚的商业联盟,开始悄然形成。这将成为陈远体系下,除制造局、通商银行外的第三根支柱——**实业资本**。
南洋,槟榔屿码头。
一队约五十人、身着统一深蓝色短装、肩挎“赛电枪”的华人护卫队,正步伐整齐地护送着几辆满载锡锭的马车通过码头关卡。他们神色冷峻,动作干练,与往常那些松散的各家护院截然不同。
码头上,几个看似闲逛的洋人(英荷公司的眼线)和本地税吏,都惊疑不定地注视着这支队伍。
护卫队领头的是个面色黝黑、一道刀疤划过脸颊的汉子(李铁柱精心挑选并训练的心腹)。他走到关卡前,将一份盖有“杨氏实业”钢印的货单拍在桌上,声音洪亮:“这是杨家的货,按规矩验,按章纳税。谁要是想生事,”他目光如电般扫过那几个洋人,“问问弟兄们手里的家伙答不答应!”
关卡小吏被气势所慑,连忙验货放行。那支队伍在众目睽睽下,将货物安全装上悬挂着“杨”字旗的货船。
这次公开亮相,效果立竿见影。几家一直试图低价强购杨家锡矿的英资公司,突然变得“礼貌”起来。而一些备受挤压的华人小矿主,则开始悄悄打听“杨氏实业”和那支“护商队”。
杨芷幽在庄园书房里听着汇报,脸上并无喜色。“李叔,这只是暂时吓阻。英荷公司背后的力量,远超我们。抓紧时间,按照那些技术思路,把我们自己的选矿和加工弄起来,降低成本,提高品质,这才是长久之道。还有,接触其他华商的事,要加快,但要隐秘。”
“是,小姐。”李铁柱点头,“另外,收到京城密信,‘风急浪高,速固根本’。还有,似乎有其他人在打听我们,不像英荷的人。”
杨芷幽眼神一凝:“查!不管是谁,摸清来路。我们的根基,不能有任何闪失。”
陈远回到府中,已是深夜。灵汐还未睡,在灯下做着女红等他,桌上温着参汤。
“又在为西北的事忧心?”灵汐柔声问,将参汤递过。
陈远接过,心中温暖,却又夹杂着难言的愧疚。“嗯,俄人狡诈,朝中亦不平静。”
“夫君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但也要顾惜自身。”灵汐轻声道,“我虽在深闺,也听闻些风声,有人对夫君的‘债券’和南洋生意颇有微词。妾身相信夫君自有分寸,只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陈远握住她的手:“放心,我心中有数。只是苦了你,跟着我担惊受怕。”
“夫妻本是一体,何言苦字。”灵汐微笑,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隐约感到,丈夫心中似乎压着比朝政更重的心事,但他不说,她便不问。
待灵汐睡下,陈远再次走入书房。他面前摊开着三份密报:左宗棠的军情、胡雪岩关于“西北实业公司”进展的汇报、以及南洋李铁柱发回的关于“不明探查”的警示。
西北如紧绷的弓弦,东南暗流潜涌,朝堂箭矢暗藏,南洋亦现窥伺之目。
他提起笔,在灯下缓缓写下四个字:**“稳、准、狠、密”。**
稳控西北大局,准确应对俄人挑衅与朝堂攻讦,狠心推进工业与资本布局,密守南洋根本与那个绝不能为人知的秘密。
窗外传来隐约的更鼓声。
惊蛰未至,雷声已隐隐可闻。他必须在这惊雷彻底炸响之前,布好他的棋,炼好他的剑。这盘以国运为赌注的棋局,已到了不容半步差错的中盘搏杀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