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大沽口外,“海凫”舰静静地停泊在清晨的薄雾中。这艘由福州船政局与西山制造局合作建造、装备了“惊蛰”衍生速射炮的舰船,虽不算巨舰,但线条流畅,钢骨铮然,已是此时中国海疆上一抹不容忽视的新锐之色。
陈远与胡雪岩立于舰桥,海风带着咸腥气扑面而来,吹动了他们的衣袍。
“胡先生,你看这船如何?”陈远望着远处海天一色的地方,声音平静。
胡雪岩抚须,眼中精光闪烁:“钢甲为躯,新炮为牙,虽比不得西洋那些数千吨的巨舰,但在近海,已是一等一的利器。额驸苦心,可见一斑。”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天津卫这几日,关于‘通商银行’资金流向的闲话,又多了几分。”
陈远神色不变:“哦?都是些什么说法?”
“无非是说,银行吸储民资,却暗输海外,资敌养寇,有损国本。”胡雪岩淡淡道,“话虽空泛,但传得多了,难免惑乱人心,影响债信。背后……怕是有人推波助澜。”
陈远知道,这“有人”指的是谁。李鸿章的反击,从舆论开始了。他轻轻拍了拍冰凉的铁质栏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们的账目经得起查。不过,南洋那边的生意,确实要更谨慎些。后续的款项,走‘兴华矿业公司’的勘探投资名义,分开,化小,多走几道手续。”
“胡某明白。”胡雪岩点头,随即又提一事,“还有一事,左帅西征,耗费如流水,虽有益于国,但朝廷拨款终究有限。西北拓垦债券虽好,终究是借未来的钱。我在想,能否以‘开发西北矿藏、修筑道路’为名,吸引东南乃至南洋的华商巨贾,组建一个‘西北实业拓殖公司’,以商养路,以路促商,将来矿产所得,按股分红。如此,既可缓解朝廷财匮,又能将更多利益与我们捆绑。”
陈远眼中露出赞许之色,胡雪岩不愧是商业奇才,此举既能解西征后勤的长期压力,又能构建一个更庞大的利益共同体。“此议甚好!你可先拟个详细的章程,尤其是与地方、与朝廷的利权划分,要清晰稳妥。此事若成,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两人正商议间,一名亲卫匆匆登上舰桥,在陈远耳边低语几句。陈远目光微凝,对胡雪岩道:“胡先生,我有些急事需处理,后续细节,我们改日再详谈。”
回到陆地,陈远在临时下榻处看到了左宗棠发来的最新密信,神情立刻变得严峻。
信中说,西征军前锋连战连捷,兵锋直指南疆核心。但与此同时,伊犁俄军的动向突然变得诡异起来。他们不仅加强了边境巡逻,频频与清军哨卡发生摩擦,更有情报显示,俄军正在向伊犁增派兵力,其中似乎有来自欧洲的新式炮兵。
左宗棠判断,俄国人见清军在南疆势如破竹,恐我彻底平定新疆后,再无转圜余地,有意在伊犁问题上强硬到底,甚至不惜制造一场局部冲突,以打乱西征步伐,迫使清廷在谈判桌上让步。
“俄人贪婪,见利忘义。今我兵威正盛,彼或狗急跳墙。弟在朝中,需早做绸缪,一则请朝廷严正交涉,二则……新式炮械,尤其是能压制俄军可能之新炮者,可否再加速筹措一批,运赴北线备用?万事皆备,方可言战,亦可言和。”左宗棠在信末如是写道。
陈远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历史在这里出现了偏差,因为他的介入,西征进程远超俄国人预料,反而可能刺激对方采取更冒险的行动。他必须立刻应对。
京城,醇亲王府。
一位师爷模样的人,正向醇亲王奕譞低声禀报:“王爷,查了数月,陈额驸与南洋的关联,明面上看,确是通过胡雪岩做些橡胶、锡矿生意,账目也大体清楚。但有一点颇为奇怪……”
“讲。”奕譞闭目养神。
“南洋那边有几处产业,背后的东家十分隐秘,似乎与早年……太平贼逆有些牵连。当然,这只是下面人捕风捉影的猜测,做不得准。但陈额驸的款项,有极小一部分,最终流向似乎与这些产业有所重叠。另外,他派去南洋的那个李铁柱,出身有些模糊,早年好像在江南一带活动过,后来才跟了陈远。”
奕譞猛地睁开眼:“太平贼逆?此事非同小可!可有确凿证据?”
“暂无实证,仅是线索扑朔。李鸿章李中堂那边,似乎也在暗中探查。”
奕譞沉吟良久,挥手道:“继续查,但要万分小心,不可打草惊蛇。尤其不能让我那六哥(恭亲王)和太后知道,我们在查陈远。”他的眼神变得深邃,陈远如今圣眷正浓,又握有实权,若能找到其致命把柄,无论是对付他,还是将来……或许都有大用。
热带雨林的夜晚,闷热潮湿。一处隐秘的山谷中,却灯火通明,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李铁柱监督着工匠们,按照陈远送来那份技术纲要上的原理,改造旧的碎石机和选矿溜槽。水力被巧妙引动,驱动着简易的机械,效率比之前的人工捶打高了数倍。
杨芷幽一身利落的短装,亲自检查着新组装起来的几台“赛电枪”(陈旧的后装单发枪,陈远早年淘汰下来的存货,经过南洋工匠修缮)。这些武器虽然远不如“远火”,但足以武装她的核心卫队。
“小姐,按照现在的进度,到年底,我们的锡矿产量能提高三成,橡胶加工也能初步成型。”李铁柱汇报着,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只是,最近外围的眼线多了,虽然清理了几批,但怕是瞒不了多久。”
杨芷幽擦去额头汗珠,目光坚定:“瞒不住,那就不瞒了。我们要让他们知道,这里不是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李叔,从卫队里挑一批绝对可靠、身手好的,组成‘护商队’,公开亮相,装备要好。另外,接触一下附近那些被英荷公司欺压的土着头人和华人小矿主,或许……我们可以抱团取暖。”
她望向北方,眼神锐利如刀。父亲留下的基业,她与那个人的骨血,都必须由她自己来守护。等待施舍的时代,该过去了。
京城,西山制造局。
陈远站在巨大的高温炉前,热浪扑面。冯墨一脸烟灰,却兴奋地指着一块刚刚淬火、泛着暗蓝色幽光的钢锭:“大人,成了!新配方,镍铬合金比例调整后,韧性延展性大增,初步测算,足以承受更大的膛压!若是用来铸造更大口径的‘惊蛰’改进型,射程和威力至少能提升两成!”
陈远用力拍了拍冯墨的肩膀:“好!冯先生,大功一件!立刻着手,以此新钢,试制一批可能用于攻坚或对抗坚固工事的大口径短管火炮,要快!图纸和参数要求,我稍后给你。”
他必须为左宗棠可能面临的、拥有新式炮兵的俄军,准备好更锋利的剑。
回到书房,他再次审视地图。西北吃紧,东南需防,南洋隐忧,朝中暗箭……资源永远是有限的。
他沉思良久,终于提笔。
第一道命令,发给上海方面:加快与德国方面关于中小型舰艇设计图纸及工程师的谈判,条件可以适当放宽,但关键技术的学习和人员的培养必须写入条款。
第二道密信,通过特殊渠道发往南洋,只有寥寥数语:“风急浪高,速固根本。可示人以强,然需谨守分寸,勿授绝对之柄。急需之物,可再列清单,酌情筹措。”
他不能直接派兵,也不能公开支持,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为她提供筑起围墙的砖石。
写完这些,窗外已是夜深。陈远感到一阵疲惫,但目光却愈发清明。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浪将兴于微澜之间。他能做的,便是将手中的每一份力量,锻造成应对惊涛骇浪的船与桨。
“传令,”他轻声对始终侍立在阴影中的亲卫首领道,“明日,我要去视察讲武堂的工兵与辎重科。另外,给左帅回信:新炮已在路上,北线稳守为上,以待天时。”
风暴将至,他必须让他的船队,做好一切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