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岭的月色,清冷如刀。
特务营的营地沉寂在鼾声与疲惫中,唯有巡逻哨兵沉重的脚步声,规律地敲打着夜的寂静。然而,在这片看似沉睡的土地之下,一场无声的较量正在上演。
王二娃如同融入了月光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立在一块巨岩的阴影里。他的“共振视界”并未完全张开,只是维持着最基本的警戒,将大部分心神都投入到对营区外围那些笨拙“渗透者”的感知中。
他能“听”到草丛被压弯又弹起的细微声响,能“闻”到泥土被翻动后散发出的腥气,甚至能隐约捕捉到那些潜伏者因为紧张而加速的心跳和压抑的呼吸。
太糙了。
就像一群刚学会走路的娃娃,在试图模仿猎豹的潜行。
山猴子和黑娃算是最好的,他们懂得利用地形,懂得控制步伐,甚至懂得利用风声掩盖自己的动静。但距离王二娃心目中“山鹰”的标准,还差得远。他们的动作里,依旧带着一丝属于“猎人”的急躁,缺乏那种真正顶级潜行者应有的、与周围环境完全融为一体的沉静。
至于其他人……
老烟枪手下那个脸上带疤的汉子,仗着几分力气和悍勇,试图直接从营地侧面的陡坡强行攀爬,结果弄塌了一大片土石,惊动了哨兵,第一个被“击毙”出局。他骂骂咧咧地被哨兵押走时,独眼里全是不服和憋屈。
更多的新兵则像没头苍蝇,在营地外围的灌木丛和沟壑里乱窜,不时触发老烟枪等人之前布设的、用来“增加难度”的简易报警装置——挂着空罐头的细线,埋在浮土下的枯枝……叮叮当当,噗嗤咔嚓,此起彼伏,简直成了夜间的交响乐。哨兵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这些“自投罗网”的菜鸟一个个揪出来。
王二娃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他没有失望,这本就在他预料之中。淬火的第一要义,就是认清材质的杂质与缺陷。
时间一点点流逝,月亮悄然爬上了中天。
被淘汰出局的人越来越多,垂头丧气地聚在指定区域,看着依旧漆黑一片、仿佛吞噬了所有潜入者的营区核心,脸上写满了挫败和一丝……对那几个仍在坚持的“怪物”的敬畏。
山猴子和黑娃已经成功越过了最外围的障碍区,正潜伏在距离指挥部(那几间砖石平房)不足五十米的一片低矮灌木后。两人浑身都被夜露打湿,沾满了草屑和泥土,像两只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土拨鼠。
“妈的……哨兵换岗了……三个人,呈三角站位,没死角……”山猴子压低声音,喉咙干得发疼,用气声说道。他借着月光,仔细观察着指挥部门口那三名如同雕塑般挺立的哨兵,眉头拧成了疙瘩。
黑娃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里闪过一丝狠色:“硬冲不行……声东击西?我去弄出点动静,你把哨兵引开?”
“不行!”山猴子立刻否定,“二娃哥……营长肯定在暗处看着呢!这种小把戏,瞒不过他!而且,指挥部里面肯定还有暗哨!”
两人陷入了僵局,趴在冰冷的草丛里,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王二娃平日里那些零碎的、关于渗透和潜行的只言片语。
“潜行……不是看不见,是让对方‘忽略’你的存在……”黑娃喃喃自语,忽然眼睛一亮,“猴子,你看那边……靠墙根那片阴影,是不是比别处更深一点?”
山猴子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指挥部侧面,靠近墙角的位置,因为建筑结构和旁边一棵老槐树枝叶的遮挡,形成了一片近乎绝对的黑暗区域,与周围被月光照亮的地面形成了鲜明对比。
“那片影子……能爬过去吗?”山猴子有些犹豫,那片区域距离哨兵太近了,几乎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总比在这里干耗着强!”黑娃咬了咬牙,“我数三下,一起动!动作要轻,要慢,像……像鼻涕虫爬那样!”
山猴子被这个粗鄙的比喻弄得一阵恶寒,但还是重重点头。
“一……二……三!”
两人如同两张被拉长的、紧贴地面的阴影,以一种近乎蠕动的方式,极其缓慢地、悄无声息地向着那片墙根的黑暗区域挪去。他们的动作慢到了极致,每一次移动,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和控制力,肌肉因为极度紧绷而微微颤抖。
冰冷的露水浸透了单薄的军装,寒意刺骨。粗糙的地面磨破了手肘和膝盖的皮肤,火辣辣地疼。但两人死死咬着牙,连呼吸都压到了若有若无的地步,眼睛只盯着前方那片代表着希望的黑暗。
十米……五米……三米……
近了!更近了!
就在两人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阴影的边缘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在寂静夜晚炸响的机括声,从黑娃身下传来!
他脸色瞬间惨白!他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似乎压到了什么东西!一根极其细微、几乎与周围杂草融为一体的绊线!
完了!
黑娃心中一片冰凉,几乎要绝望地闭上眼睛。
然而,预想中的警报声并未响起。那声“咔哒”之后,周围再次陷入了死寂。只有那三名哨兵,似乎被这极其细微的声响惊动,警惕地朝这个方向扫视了一眼,但月光和阴影完美地掩护了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的两人,哨兵并未发现异常。
黑娃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他小心翼翼地、用几乎感觉不到的力量,缓缓抬起胸口,借着极其微弱的月光,他看到,自己刚才压到的,并非真正的绊发雷或报警装置,而是一个……用枯树枝和细小石子巧妙搭成的、极其简易的“模拟陷阱”!
是二娃哥!他早就料到了有人会选择这条路线!
这不仅仅是一次潜行测试,更是一次对细心和冷静的终极考验!
黑娃和山猴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后怕和一丝明悟。两人不敢再有丝毫大意,更加小心地、如同对待易碎珍宝般,缓缓挪进了那片墙根的阴影之中。
一进入阴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光线被完全隔绝,周围的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两人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大口地、无声地喘息着,感觉像是刚从鬼门关爬回来。
休息了十几秒,平复了狂跳的心脏,两人再次开始行动。指挥部侧面有一扇透气的小窗,位置很高,但窗棂是木制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山猴子蹲下,示意黑娃踩着他的肩膀上去。黑娃没有犹豫,小心翼翼地将沾满泥污的脚踩在山猴子并不宽阔的肩膀上。山猴子闷哼一声,缓缓站起,将黑娃托向了那扇小窗。
黑娃用手轻轻摸索着窗棂,寻找着可能的松动处。幸运的是,这扇窗似乎并不经常开关,窗闩有些锈蚀。他屏住呼吸,用刺刀尖小心翼翼地插入缝隙,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拨动着。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山猴子在下面支撑着,肩膀传来阵阵酸痛,但他死死咬着牙,一动不动。
终于!
“嗒。”
一声轻不可闻的微响,窗闩被拨开了!
黑娃心中一喜,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如同泥鳅般滑了进去。山猴子也紧随其后,两人终于成功潜入了指挥部内部!
里面一片漆黑,只有里间隐约传来值班人员熟睡的鼾声。两人不敢点亮任何光源,只能凭借记忆和摸索,在黑暗中寻找着那张可能放着口令条的桌子。
心跳如鼓。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雷区。
终于,黑娃的手触摸到了一张冰凉的木质桌面。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很快,指尖触碰到了一张轻飘飘的、带着毛边的纸张!
拿到了!
狂喜瞬间冲昏了黑娃的头脑,他下意识地就想将纸条塞进怀里,立刻撤离。
“等等!”山猴子却一把按住了他的手,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在他耳边说道,“检查一下!二娃哥……营长不会这么简单!”
黑娃一个激灵,立刻冷静下来。他借着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勉强辨认着纸条上的字迹。
上面确实写着一行字,但并非预想中的口令,而是——
“警惕源于细节,成功毁于大意。——周”
不是口令!是一句警语!
两人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如果刚才他们拿着这张假纸条兴冲冲地出去“交差”,等待他们的,绝对是加练二十里山地越野的“奖励”!
真正的口令条在哪里?
两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在黑暗中更加仔细地搜寻。桌子抽屉,文件筐,甚至墙角堆放的杂物……都没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隐约传来了鸡鸣声,天快亮了!
山猴子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屋顶的房梁。就在这一瞥之间,他隐约看到,在靠近门口的那根主梁上,似乎用细线悬挂着一个小小的、方形的阴影!
“上面!”山猴子压低声音,指了指房梁。
黑娃会意,两人再次搭起人梯。这一次,由身形更灵巧的山猴子上去。他小心翼翼地攀上房梁,果然看到一张折叠好的纸条,被一根细线轻轻系在梁上。
他解下纸条,看也没看,迅速滑了下来。
两人不敢再耽搁,沿着原路,小心翼翼地翻出窗户,融入墙根的阴影,然后借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如同两道真正的幽灵,迅速撤离了营区核心。
当他们气喘吁吁、却难掩兴奋地将那张真正的口令条交到一直等在营地边缘、如同岩石般沉默的王二娃手中时,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王二娃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个简单的词语——“淬火”。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眼前这两个几乎脱力、却眼神亮得惊人的少年,又望向远处那些垂头丧气、或羡慕或不服的“失败者”。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但当他转身,面向初升的朝阳,吐出两个字时,那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温度:
“解散。”
仅仅两个字,却让所有熬过了这地狱一夜的士兵们,如蒙大赦,几乎要喜极而泣。
王二娃没有再看他们,独自走向营部。
他知道,经过这一夜的淬炼,有些人,已经开始褪去杂质,显露出一点点……钢的锋芒。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真正的烈火,还未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