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外,天色渐暗。
秀红蹲在临时垒起的石灶旁,小心翻烤着两条用树枝串起的鱼。
火光映在她瘦削的脸上,明明灭灭。
鱼皮渐渐变得金黄,滋滋地冒着油星,混合着柴火的气息,在这满是潮湿霉味的营地里,竟透出几分难得的鲜活气。
“方东家,几位贵人,实在……实在没什么好东西招待。”
秀红将烤好的鱼分别切好,递给方言几人,又特意挑出最肥嫩的一段,用洗净的树叶托着,递给眼巴巴望着的环儿。
她声音低低的,带着挥之不去的局促。
“这鱼是今早在野湖里刚捞的,还算新鲜,您几位……凑合尝尝。”
方言接过那串烤鱼,也不嫌烫,凑近闻了闻,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秀红姐的手艺,闻着就香。”
他咬了一口,鱼肉外焦里嫩,虽只撒了点粗盐,却别有一番风味。
他吃得自然,毫无嫌弃之色,这让秀红紧绷的肩膀松了些许。
李焱也默默接过,小口吃着。
身为湖广的名门世家,他什么鱼没吃过?
就秀红的那等手艺,说实话确实算不上好。
但是心中哪怕不喜,他却也只能强压下去。
刚刚那些人归来的景象,他也看见了。
不少家庭痛哭的样子他也看得分明。
这些鱼是秀红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
这种意义非凡的东西,他又能挑剔什么呢?
环儿依偎在母亲身边,小口小口啃着鱼肉,眼睛亮晶晶的,不时偷看方言。
几口鱼肉下肚,帐篷内外沉默的气氛缓和不少。
秀红搓了搓粗糙的手,终于鼓起勇气,抬眼看向方言,小心翼翼的问道:
“方东家……您这次带环儿过来,是……是有什么吩咐?”
“若是环儿不听话,您尽管说,我定好好管教她……”
她最怕的,还是方言改了主意,要将环儿送回来。
她家孩子好不容易脱离苦海,怎么能半途而废?
方言将最后一点鱼肉吃完,用帕子擦了擦手,这才看向秀红,语气温和:
“秀红姐多虑了。”
“环儿很乖,在宅子里跟清香学认字,学得很快。”
他顿了顿,见秀红松了口气,才继续道。
“今日过来,一是让环儿见见你,二来……确实有桩事,想在这营地里办。”
秀红一愣:“事?方东家有什么事,用得着我们这些流民?”
方言放下擦手的帕子,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敲,脸上笑意盈盈:“无他,就是过来招工而已。”
“招……招工?”
秀红眼睛倏地睁大,手里的树枝掉在火堆边。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方东家……您是说,江陵商会要招工?在我们这流民营里?”
“正是。”方言点头,目光扫过一旁同样露出惊愕神色的王婆婆,又落回秀红脸上,“不只是招,还要多招。男女老幼,只要还能动,肯干活,我都要。”
秀红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头顶,声音都激动得有些发颤:“我……我能去吗?”
“我手脚利索,什么活都能干!洗衣、做饭、搬东西……”
“当然能。”方言回答得没有半分犹豫,“秀红姐若愿意,明日便可上工。”
听闻方言的回答,秀红的泪水不自觉的就流了下来。
她这冒着风险去下水捕鱼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因为找不到生计吗?
如今方言告诉她可以去江陵商会工作,她往后就不用再为食物去冒生命风险了。
有了活计,她就可以搬离这里。
她就可以堂堂正正的活着,不再受其他人的歧视。
见秀红如此惊喜,方言却是盈盈一笑,又问道:“秀红姐,你在这流民营里,时日不短了吧?对营中的人事,可熟悉?”
秀红回过神来,神色飞扬,如同小鸡啄米一般疯狂点头:“民妇来这里快两个月了,营里哪家有几口人,大概什么情形,都晓得些。”
方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营地里,可有一处能够瞬间将消息传遍营地的地方?”
秀红仿佛明白了什么,连忙指了个方向:“有的有的!营地东头有块平整的空地,大家晚上得了闲,都爱聚在那儿,说说话,分分东西。”
“谁家有点什么事,或是外面哪里招短工,消息都是在那儿传开的。民妇平日去抓鱼,也是在那儿跟人凑的伴儿。”
方言与李焱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皆有亮光闪过。
方言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折扇“唰”地展开:“烦请秀红姐带路。”
秀红连忙应下,便引着方言几人朝营地东头走去。
所谓的“空地”,不过是窝棚之间一片相对开阔的泥地,中央残留着几处篝火灰烬的地方。
此刻天色已暗,营地里却未完全沉寂,不少人正三三两两聚在此处,或蹲或坐,烤着手里的鱼。
虽说今日有了收获,但是他们的脸上,却是看不到多少笑脸。
毕竟今日,又有不少人,在捕鱼的时候落了水。
谁也不知道,明天自己会不会步入他们的后尘。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谈着,眼神黯淡无光,毫无对未来的希望。
当方言这一行衣着光鲜的人出现时,所有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一道道目光投射过来,沉甸甸地压在几人身上。
如墨的手中的长剑,被她拔了出来,目光冷冽地扫过四周。
方言却似浑然不觉,他摇着折扇,步履从容地走到空地中央。
周围流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些许,形成一个松散的圆圈,将他们围在中间。
“李兄。”方言侧头,声音不大。
李焱会意,从随身的布囊中取出一块早已准备好的木牌,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柄小锤,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将木牌牢牢钉入空地中央的泥地里。
木牌约有半人高,白底黑字,在摇曳的火光映照下,那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
【江陵商会招工】
成年男丁:每日十文,包一餐!
成年妇女:每日八文,包一餐!
老弱孩童:每日五文,包一餐!
不分籍贯,不论出身,唯求勤勉!
死寂。
足足过了好几息,人群中才猛地爆发出巨大的喧哗!
“十……十文?!还包一餐?!”
“妇人也有八文?老幼都有五文?!”
“真的假的?!白家码头那边,壮劳力一天才五文!”
“江陵商会……是那个施粥的方东家?!”
惊呼声、质疑声、激动到语无伦次的喊叫声混杂在一起,空地瞬间炸开了锅。
人群如同浪潮,汹涌着向前挤来,都想把那木牌上的字看得更真切些。
无数道目光灼热地钉在方言身上,仿佛他是暗夜里唯一的光。
王婆婆,颤颤巍巍地走到方言身边,仰头看着方言,枯瘦的手指着自己,声音嘶哑:“方……方大东家!我……我这样的老婆子,走道都晃悠的,您……您也要吗?”
方言的目光落在她面露卑微的脸上,没有犹豫,郑重地点了点头。
“要!无论男女,无论老幼,无论身体强弱,只要还能动,愿意凭力气吃饭,我江陵商会,都要!”
“哗!!!!”
更大的声浪席卷开来。
王婆婆愣在原地,随即老泪纵横,竟直接瘫软下去,被旁边的人慌忙扶住。
又有人急不可耐地吼道:“方东家!这工钱……这工钱可是真的?!”
“十文?八文?五文?不会干完活赖账吧?!”
方言抬手。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周围鼎沸的人声竟奇迹般地迅速低落下去,最终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所有人都眼巴巴地望着他,望着这个站在空地中央、一袭月白长衫的年轻书生。
方言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激动的面孔,折扇在胸前轻摇,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方某人在此立言。”
“十文,八文,五文,一分不会少。一顿饱饭,江陵商会,说到做到。”
他顿了顿,抬手指向那块木牌,语气斩钉截铁:“自明日辰时起,此处便是报名点!有意者,皆可来此......”
他的目光掠过激动得浑身发抖的秀红,微微一笑:“找秀红姑娘登记!”
秀红猛地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
她……她一个流民营里挣扎求生的妇人,竟……竟成了江陵商会的管事?
哪怕只是临时的登记人,这也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此刻,在她模糊的泪眼中,站在空地中央、被无数流民包围的方言,身影仿佛笼罩着一层光,高大得令人无法直视。
“扑通!”
突然的一声巨响,将所有人的目光给引了过去。
只见王婆婆朝着方言的方向,突然跪了下来,她面对方言,不停的磕头作揖,嘴中还不停的嘶喊。
“老头子啊!老头子!”
“你听见了吗?!我们有活路了!”
“你不用再去白家那边,挨打受骂了!”
“我们两个!每天可以拿十文钱!”
“这多余的钱!我们就可以存下来去城中找大夫治病了啊!”
这一跪,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
“噗通!”“噗通!”
空地之上,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纷纷朝着方言的方向跪伏下去。
磕头声、感激的呜咽声、含糊不清的祈祷祝诵声,混杂在一起。
他们那沉寂的目光中,突然露出一种名为希望的情绪。
不少人更是将头给磕出了鲜血,泪流满面的对着方言双手作揖。
那神情,仿佛要把这些年的苦楚,全都述说出来!
五文!八文!十文!任何一个都比白家那边要好,要多!
白家那边只要青壮,而在方言这边,却是连他们这些老弱病残都要!
他们这些老弱病残,终于有活计可以做了!
有了这份工作!他们就不必再因为一日三餐而受苦。
有了这份工作!他们就不必冒着风险去下水捕鱼!
他们,从今天开始!
活了!
“方东家的大恩大德,我们永不相忘!”
“谢谢方东家!谢谢方东家!”
......
歌颂之语,仿佛不要钱一般从四周袭来。
如墨站在方言侧后方,抱着长剑的手,指节微微颤抖。
她清冷的眸子扫过这跪倒一片、如同拜神般虔诚的人群,再落回方言那看似平静的侧脸上。
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明明灭灭,看不清真切。
她忽然上前一步,贴近方言,,语气复杂地低声问了一句:“你……真要招这么多人?”
“你知道这要花多少钱吗?”
“难道……你是于心不忍,想帮他们?”
方言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前方跪拜的人群上,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自嘲。
“帮他们?”
“如墨姑娘,你太高看我了。”
“在这大齐,官字两张口。”
“要与刘诚这等握着权柄的官员相斗,不手段百出,能赢吗?”
“我是在帮他们吗?”
“不,我是在利用他们。”
“利用他们对生计的渴望,去打击白家的根基,最终……扳倒刘诚。”
如墨呼吸一窒,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
她以为经过施粥、讲学这些事,自己已稍稍看清这人内里的温热。
可此刻他话语中的冷静与算计,却让她感到一阵寒意。
她上上下下将方言仔细看了一遍,直到看到他那微微触动的眼眉时,随即脱口而出!
“你在骗人!”
“你口口声声都是在利用他们!但是你一直都是在帮助他们活下去!”
“一人十文!比白家那边要高出一倍!”
“更不说这些老弱病残了!”
“他们这个身体,能做什么?能干什么?”
“帮你修码头建房子吗?”
“不可能!”
“他们连一根木头都扛不起来!”
“这里有好几千人!每日就光工钱,最少要消耗你大几十两银子!”
“哪怕你们江陵商会财力雄厚,又能带着这些包袱,过多久?”
“你心里根本不是这样想的!”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前方的方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折扇不知何时已经合拢,被他紧紧捏在手中,手背上也泛起了青筋。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深潭寒水般的平静。
然而,那平静之下,仿佛有某种极其危险的东西在涌动。
他看着她,唇角重新勾起,却是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微笑。
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温度,甚至带着一丝……杀意?
“女人!”
“不要轻易去猜测一个男人的内心。”
“这很失礼。”
“也很……危险。”
如墨浑身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冰锥刺中,一股寒意从后背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握着剑柄的手心,竟沁出了一层冷汗。
他为什么……会这样生气?
他刚才那番利用的话,明明言不由衷。
她几乎能感觉到他平静语调下那份刻意压制的波澜。
可他为何要否认?
为何要做出这副近乎威胁的冰冷姿态?
他到底……在隐藏什么?
如墨怔怔地看着方言重新转回去的背影。
他不再看她,只是抬起手,对着仍在跪拜感恩的人群虚扶了扶,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诸位请起!明日辰时,静候佳音!”
欢呼声震天响起。
如墨呆呆的看着方言的背影,只觉得自己与那道月白身影之间,仿佛隔了一层无法穿透的迷雾。
她,陷入了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