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衫关于摩尼教与《大云经》异端解读的阐述,如同在浑浊的水中投入了一颗明矾,让许多原本模糊的线索开始沉淀、清晰。
凶手的宗教背景和可能的动机,似乎指向了那个潜伏已久、行事诡秘的摩尼教。
然而,裴昭雪心中的那丝异样感并未消散。
她不动声色,继续与顾青衫交谈,试图从这位博学的博士口中挖掘出更多信息。“顾博士,”裴昭雪语气平和,仿佛闲谈般问道,“依您之见,若真有摩尼教余孽以此种方式行事,制造异象,杀害高僧,并贴上‘应劫’的标签,其最终目的,究竟会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证明其教义的‘正确’?”
顾青衫端起寺僧奉上的清茶,轻轻呷了一口,动作优雅从容。
他放下茶盏,目光投向窗外悠远的天空,仿佛在思索一个深奥的学术问题。
“郡主此问,触及核心。”他的声音依旧平和,“摩尼教义认为,现实世界是光明与黑暗混合的产物,需经过末劫的审判与战火,才能彻底分离,光明回归永恒国度。其虔诚信徒,往往怀有一种强烈的‘选民’意识与‘救世’情怀。他们可能认为,当下的朝廷、乃至整个现存秩序,都是‘黑暗’的体现,或者至少是阻碍光明降临的污秽。”
他顿了顿,继续道:“因此,他们的行动,往往不只是为了破坏,更是为了‘净化’与‘重建’。制造异象,是为了唤醒‘选民’,或警示世人末劫将至。杀害高僧……或许在他们扭曲的教义中,这些高僧并非受害者,而是被选中的‘祭品’,他们的‘牺牲’(尤其是以这种符合其预言的方式),被认为可以加速末劫的进程,或者为‘光明’的最终胜利积累力量。这,是一场在他们看来神圣的、必要的‘净化仪式’。”
他的解释,将凶手的疯狂行为置于一个自洽(尽管扭曲)的逻辑框架内,让人不寒而栗。为了虚无缥缈的“光明胜利”,可以毫不犹豫地夺取他人的生命,并将其美化为“牺牲”与“贡献”。
“光明与黑暗……”裴昭明低声重复着这个词,眉头紧锁,“所以,在他们眼中,我们这些维护现有秩序的人,反而成了阻碍光明的‘黑暗’势力?”
顾青衫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看向裴昭明,嘴角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悲悯的弧度:“在绝对的二元论者眼中,世界非黑即白,非此即彼。不是同道,便是异端。不是光明,便是黑暗。没有灰色地带,没有妥协共存。裴大人,您维护律法,守护秩序,在他们看来,或许正是在维护这个‘黑暗混合’的世界,自然便是需要被‘净化’的对象。”
他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揭示了极端信仰的排他性与危险性。
白砚舟忍不住插言道:“如此说来,这凶手根本就是个被教义洗脑的疯子!视人命如草芥,还自以为是在执行神圣使命!”
顾青衫看了白砚舟一眼,淡淡道:“白公子所言,是常人之见。但在其信徒心中,这并非疯狂,而是最高的虔诚与觉悟。为了终极的‘光明’,暂时的‘黑暗’与牺牲,都是值得的。历史上,此类事件,并非孤例。”
他的语气始终保持着学者的客观与冷静,甚至对这种极端思想,都带着一种分析式的理解,这让裴昭雪心中的异样感更浓。
寻常官员,哪怕再博学,谈及如此邪说,多少会流露出一些义愤或忌惮,但顾青衫没有,他更像是在品评一件与己无关的古董。
裴昭雪决定再试探一步,她看似随意地问道:“顾博士对此教义理解如此深刻,莫非早年也曾深入研究过摩尼经典?”
顾青衫闻言,微微一笑,那笑容依旧温和,却仿佛隔着一层薄雾:“郡主说笑了。下官身为鸿胪寺译经博士,职责便是研究诸国典籍,异域思想。知己知彼,方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亦可防微杜渐。摩尼教虽为邪说,然其能流传数百年,自有其蛊惑人心之处,深入了解,方能更好的防范与应对。就如同医者,需熟知百草毒性,方能对症下药,解厄除困。”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合情合理,将裴昭雪的试探轻轻化解。
然而,裴昭雪却敏锐地注意到,在说到“光明”、“黑暗”这些词汇时,顾青衫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小的、难以捕捉的……狂热?或者说是……认同?是错觉吗?还是这位看似超然的译经博士,本身就对这种光明黑暗的二元论,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