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令蹲在井边,残玉贴着井沿。玉面还带着血月余温,微微发亮,像一块捂热的石头。他闭眼,梦里那股震动又来了,从井底往上爬,顺着掌心钻进胳膊。不是幻觉,是实打实的空腔回响,和沉船舱室的共振一样。
“有东西。”他睁开眼,声音压得很低,“东壁底下,三尺深,有个密封腔。”
王二狗正蹲在院墙外抽烟,听见话立马掐了烟头跑过来,“令哥,要挖?”
“你下去,穿藤甲。”罗令递过一把短锹,“东壁走,别碰西边浮土,昨夜油污渗进去了,不稳。”
王二狗咧嘴一笑,从背囊里扯出那身老竹编的护甲,咔咔几声扣上肩头,“李叔传的这玩意儿,我天天擦油,水都浸不透。”
赵晓曼提着马灯过来,没说话,把灯挂在井口铁钩上。灯焰晃了两下,照出井壁裂纹,像蛛网铺开。
王二狗顺着藤绳往下,脚踩在井砖凹槽里,一寸寸挪。井底淤泥没到小腿,踩下去噗嗤响。他左手扶壁,右手持锹,按罗令说的方向探。
罗令一直蹲着,手没离玉。玉面微光流转,映出井底轮廓——一道弧形空腔,藏在塌方碎石斜下方,离王二狗脚底不过三寸。
“再往左半步。”他低声说。
王二狗挪了挪,铁锹往前一探,碰上硬物。
“咚”一声。
半块青砖从上方滑落,砸在他肩头。他闷哼一声,没松手,反而顺着声响位置往下抠。
“有东西!圆的,裹着泥!”
赵晓曼立刻抛下竹篮和麻绳,“抓紧,别硬拽!”
王二狗咬牙,用锹背撬开碎石,从缝里抠出一节乌黑竹筒。表面封蜡完好,湿泥裹着,但能看清刻字——“海引三脉”。
他把竹筒塞进竹篮,拍了拍绳索。赵晓曼和两个村民合力往上拉。
罗令接过竹筒,指尖一碰蜡封,残玉突然一震。他不动声色,只把竹筒翻了个面,指腹摩挲那四个字。刻痕深,刀工老,不是近年所为。
“拿回文化站。”他对赵晓曼说,“别让人看见。”
赵晓曼点头,把竹筒裹进教案本里,夹在腋下快步走了。
罗令留在井边,把铁锹插进泥里,像在继续修缮。他抬头看了眼天,血月还没落,红得发暗,像是被什么压着光。
王二狗爬上来,肩头衣服破了,皮也蹭破了,咧着嘴笑,“值了,令哥,这玩意儿,怕是老祖宗埋的。”
“回去擦药。”罗令递过水壶,“别乱说。”
“我懂。”王二狗拍拍胸口藤甲,“现在我是文化人,嘴严。”
赵晓曼在文化站小屋里,关了门,拉上窗帘。她把竹筒放在桌上,取出祖传的蒸馏器——外婆留下的铜锅,底下垫陶片,加清水,慢火加热。
蜡封遇热软化,她用细针一点点挑开,取出三片湿透的竹简。墨迹晕开一点,但大体可辨。
她用麂皮轻轻擦拭,一片一片翻看。
第一片写着:“永乐三年,郑和舰队七下西洋,途经古越海域,遗失青铜罗盘于陆屿。”
她顿了一下。
陆屿,是青山村的古称。
第二片:“族长以千年航海图换之,藏简于井,待后人醒。非为私利,实为镇海。”
她呼吸慢了半拍。
换?不是抢,不是偷,是交易。
第三片末尾,钤印一方,墨色暗沉,印文清晰:“钦天监密档”。
她盯着那印看了几秒,起身快步往井边走。
罗令还在那儿,手里拿着铁锹,眼睛盯着井口。
“罗令。”她走近,声音压低,“竹简我读完了。”
他转头。
“郑和舰队在陆屿丢了青铜罗盘,古越族长用航海图换回来的。他们怕东西落错人手里,所以把简藏在井底,等后人发现。”
罗令没说话,接过竹简看了一眼。墨迹未干透,但他一眼认出明代官方文书的格式——竖排,无标点,用字严谨,钤印位置准确。
“印是真的。”他说。
“可这事儿没记载。”赵晓曼皱眉,“郑和带的是朝廷命器,怎么可能拿罗盘去换民间图纸?”
罗令把残玉贴在竹简上。
玉面微震,一道虚影浮现——夜海,浪不高,一艘巨舰停泊,侧舷放下小艇。一叶小舟靠上来,船上人递出一卷轴。巨舰上,一名宦官模样的人接过,转身从舱内取出一物,交到对方手中。
是青铜罗盘,四角铸龙首,中央浮针泛着幽光。
画面一闪而灭。
“不是命令。”罗令收起玉,“是钦天监的人私自做的决定。他们要航海图,古越人要罗盘——那东西,可能是镇海之器。”
赵晓曼盯着竹简,“所以这简,不是记录,是警告。”
“也是钥匙。”他说,“它告诉我们,罗盘曾在这里出现过。而航海图,可能还在。”
她忽然想到什么,“‘待后人醒’——醒,是不是指……双玉共鸣?”
罗令没答。他抬头看天,血月正缓缓西移,光斜照进井口,照在湿泥上,泛出一层暗青。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轰鸣。
由远及近,节奏沉重,压过山风。
两人同时抬头。
村口方向,一道黑影掠过山脊,螺旋桨的风卷起尘土,晒谷场上的鸡群惊飞。
直升机降了下去。
罗令立刻把竹简塞进赵晓曼的教案夹层,“别让他们看见。”
她点头,快步往文化站走。
罗令拎起铁锹,走向井口,动作自然,像在清理淤泥。他眼角扫过晒谷场——机身涂装是“国际海洋考古中心”,两名穿制服的人正从机舱下来,手里拿着探测仪。
王二狗从村道拐角冒出来,气喘吁吁,“令哥,来了两个老外,带机器,往祠堂方向去了!”
“通知巡逻队。”罗令低声说,“b级预案。”
“明白。”王二狗咧嘴,“火把备了,藤甲穿了,狗也拴着。文化人,也得能打架。”
罗令点头,继续铲泥。
探测仪的嘀嘀声越来越近。
他蹲下,把铁锹插进井壁,手悄悄摸向胸口——残玉还在发烫,贴着皮肉,像一块烧热的石头。
他知道,他们不是冲着古井来的。
是冲着竹简里的东西。
是冲着那枚罗盘。
而竹简上最后一行字,他没告诉赵晓曼。
那行字写着:“若简出,舵将动,海门开,血月为引。”
血月还没落。
海门,已经松动了。
王二狗悄悄退到墙后,从怀里摸出对讲机,按下通话键。
罗令站在井边,手握铁锹,抬头看了眼天空。
血月边缘,开始泛出一丝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