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子民权利法案》,像一颗投入死海的太阳。
它激起的不是波澜,而是蒸腾一切的沸燃。
草案不长,十二条,用最没有门槛的白话文写就,每个字都清晰得像刀刻。
第一条:凡大周子民,无论男女、长幼、贫富,其生命、财产及个人尊严,受律法保护,神圣不可侵犯。
第二条:凡大周子民,皆有通过劳动获取报酬之权利。任何形式的无偿奴役、恶意拖欠工钱,皆为非法。
第三条:凡大周子民,其子女皆有接受至少六年基础教育之权利与义务。
……
第九条:凡大周子民,皆有对朝廷政令提出建议之权利,此权利通过‘明月信箱’及各级议事会实现。
……
第十二条:本法案最终解释权,归属朝廷新设之‘律法审议司’。
如果说,甄士隐的文章是在云端吟唱诗歌,阿四的信是把人拽回吃饭的现实。
那么黛玉的这份法案,就是在地上画出了一道从未有过的天堑。
它第一次,将面目模糊的“子民”,拆解成了一个个拥有“权利”的,活生生的人。
它在告诉每一个人:你不是谁的私产,不是谁的附庸,更不是谁的牛马。
你,是你自己。
你的命,你的钱,你的尊严,从今天起,有“法”撑腰。
京城,炸了。
这一次,无关士林,而是整个社会根基的剧烈摇晃。
国子监与翰林院的老学究们,冲到都察院门口,仪态尽失。
他们拍着心口,哭喊着祖宗之法被一个女人毁于一旦。
“女子与男子同权?三纲五常何在!”
“子可议父?父为子纲何在!”
“民可议政?这天下将乱,国将不国啊!”
哭嚎声却显得如此孤单。
因为另一股更磅礴、更汹涌的力量,已被彻底引爆。
京城各大商号,掌柜与伙计们第一次头挨着头,研究着同一张报纸。
“第二条!看见没?拖欠工钱,非法!以后东家再敢欠薪,咱们能去衙门告他!”一个年轻伙计的脸涨得通红,那是兴奋。
“还有这个,‘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绸缎庄老板的手指点在这一条上,眼中全是光,“这意思是不是说,以后官府不能随便找个由头,抄了咱们的家?”
这东西,对富人,是金铸的盾牌。
对穷人,是救命的绳索。
真正的沸腾,发生在街头巷尾,在那些从未被正眼看过的角落。
“第一条!男女平等!以后男人再打婆娘,是不是真能送去蹲大牢?”
“看这第三条!女子也能上学堂!俺家丫头,也能读书识字了?”
“天爷啊!这日子,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北静王府。
书房内,水溶久久凝视着那份《明月日报》。
他的幕僚,一位前科探花,满面忧色:“王爷,林太傅此举,是釜底抽薪。她用‘民权’这把刀,同时砍向了‘君权’与‘族权’。长此以往,世家根基,将被彻底挖空。”
水溶慢慢抬起头,眼神里是一种外人无法读懂的深邃。
“根基?”
他问。
“你觉得,如今这天下,谁的根基最稳?”
幕僚瞬间语塞。
水溶的手指,在“律法审议司”五个字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不是皇上,不是世家,也不是她林黛玉。”
“是‘法’。”
他看懂了。
林黛玉在做一件比改朝换代更恐怖的事。
她在建立一个新的裁决体系。
在这个体系里,最终的权威,不再是某个人,而是白纸黑字的律法。
“她把自己,也关进了这个笼子里。”水溶的声音极轻,“她设立‘律法审议司’,将最终解释权交了出去。这意味着,将来有一天,百姓也能用这部法案,来状告她,甚至状告皇上。”
幕僚只觉一股凉气顺着脊椎爬上头顶。
这是何等的魄力!又是何等的自信!
“王爷,那我们……”
“顺势而为。”水溶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变幻的天色,“去,把王府名下所有铺子、田庄的管事都叫来。”
“告诉他们,从今天起,北静王府治下,一切遵照《权利法案》执行。”
“所有佃户租子,减两成。”
“所有长工工钱,加一成。”
“再办一所女学,我们王府出钱,让治下所有适龄女孩,免费入学。”
幕僚骇然:“王爷!您这是……”
“她需要一个‘标杆’,一个皇亲国戚里的标杆。”水溶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这个头,我们来带。”
“她掀了旧桌子,我们就第一个帮她把新桌子抬进来。”
“将来分果子的时候,自然少不了我们这一份。”
他想起那个荣国府初见的林家孤女,那双还带着忧愁与怯意的眼睛。
谁能想到。
短短数年,她竟已在为这方天地,重立规矩。
这盘棋,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而此刻,风暴的真正中心,姑苏,甄家。
甄士隐坐在书房里,脸色铁青。
那篇《哀斯文》,曾让他名满江南,让他找回了名士风骨。
可仅仅几天,一切都成了笑话。
先是那封该死的《织工的信》,让他沦为伪君子。
紧接着,这份《权利法案》,更像一记无形的耳光,将他的脸打得火辣。
仆人带回来的消息,字字诛心。
“老爷,城里都传疯了!说您是不让穷人活命的伪君子!”
“那些泥腿子,现在见了读书人都敢翻白眼!说读再多圣贤书,不如林太傅一张报纸!”
“还有人编了顺口溜……”仆人声音细若蚊蝇,“说……‘南山居士纸上哭,不及阿四一串糖。满腹经纶换不来,半斗平价救命粮’……”
喉头一甜。
一股腥热涌了上来。
甄士隐猛地咳出一口血,细密的血珠喷溅而出,将面前那份《明月日报》染得一片猩红。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引以为傲的笔,他奉为圭臬的“道”,在黛玉那套简单粗暴却直抵人心的拳法面前,脆弱得如同朽木。
黛玉根本没有和他辩经。
她直接重新定义了什么才是“道”。
谁能让人民活得更好,谁的道,才是天下大道。
就在甄士隐心神激荡,天旋地转之时,管家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
“老爷!不好了!衙门来人了!”
“带队的……是新上任的江南商会会长,薛……薛家家主!”
甄士隐浑身一震。
薛家?那个最早投靠林黛玉的商贾?他来干什么?
不等他想明白,一身簇新官袍的薛家主已大步流星地踏入。
他身后,是两队手持“炎龙”步枪的士兵,冰冷的杀气瞬间冲散了书房的墨香。
薛家主看都没看摇摇欲坠的甄士隐,只环顾这间雅致的书房,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甄士隐。”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盖着“四海银行”印章的公文,像扔一张废纸般,丢在甄士隐面前。
“奉林太傅令,清算逆党忠顺王关联资产。经查,你名下‘南山书局’,曾接受忠顺王三千两白银注资,用于刊印书籍,蛊惑人心,意图动摇国本。证据确凿。”
甄士隐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当初确实收过忠顺王的钱,本以为是风雅的资助,是知己的赏识。
如今,竟成了通逆的铁证!
“你……你血口喷人!”他指着薛家主,气得浑身发抖。
“血口喷人?”薛家主冷笑,“甄老爷,时代变了。现在不是你们靠一张嘴就能颠倒黑白的时代了。”
他一挥手。
“查封南山书局,所有资产充公!”
“甄士隐本人,即刻押送金陵,交由律法审议司,按《大周子民权利法案》第九条,以‘发表危害国家统一言论罪’,公开审理!”
什么?
用她新颁的法案,来审判我这个旧时代的文人?
甄士隐看着薛家主那张得意的脸,看着那些士兵黑洞洞的枪口,忽然间,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林黛玉,这是在杀鸡儆猴。
而他,就是那只被拎出来,要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被新规则宰掉的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