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士隐的文章,成了京城士林的一杆旗。
忠顺王的败亡太过迅猛,太过荒诞,让这些自诩清流的读书人胸中郁结,如鲠在喉。
他们不能为叛王张目,却又不甘心就此承认那个女人的胜利。
现在,甄士隐给了他们一个完美的武器。
不谈兵戈,不辩对错,只谈风骨,只论道统!
一时间,京城的茶馆酒肆,国子监的学堂内外,处处都是对《哀斯文》的吟咏与嗟叹。
“南山居士此言,如晨钟暮鼓,发人深省!我辈读书人所求,不就是那一点‘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风骨么!”
“林太傅的‘自行车’之问,已是舍本逐末。如今竟以‘平价粮’为诱饵,将我江南百万生民视作逐食之犬,这是对斯文道统最赤裸的羞辱!”
“长此以往,民只知利,而不知义;只知食,而不知礼。国将不国啊!”
这些声音汇成一股暗流,无法动摇黛玉的权力分毫,却在无形中侵蚀着新秩序的根基。
尤其是在新政尚未完全覆盖的北方州县,这种论调,极有市场。
养心殿内,空气都显得有些焦躁。
小皇帝将几本弹劾黛玉“以利诱民,败坏纲常”的折子推到一旁,神情凝重。
“太傅,舆情汹汹。这南山居士在士林中声望极高,他的笔,比十万大军还要棘手。”
黛玉的目光,仍落在一份金陵各行业复工的报告上,甚至没有抬眼。
“堵不住的。”
“可他们这是在挖您的根!”小皇帝有些急了,“他们在说您只懂‘术’,而无‘道’!”
黛玉终于放下报告,拾起那份被文人们奉为圭臬的报纸,指尖轻点甄士隐那篇《哀斯文》。
“皇上,您觉得,这篇文章是写给谁看的?”
小皇帝愣住:“自然是……天下读书人。”
“错了。”
黛玉摇头,目光穿透纸背,直抵人心。
“这篇文章,是写给我们看的。”
小皇帝的呼吸一滞。
“甄士隐很聪明。他知道笔杆子动摇不了我的水师与银行,也煽动不了嗷嗷待哺的饥民。”
“他这番话,是说给那些拥护我,但骨子里依旧是旧式文人的人听的。比如皇上您,比如我手下那些新科的官员们。”
黛玉的语调平静,却让小皇帝心头剧震。
“他在制造思想的混乱,想让我们自我怀疑,怀疑我们所做的一切是否‘正确’。”
“他想让我们在胜利的顶峰,陷入一种道德上的自卑。”
小皇帝的脸颊微微发烫。
他不得不承认,当看到“当面包战胜了诗歌”时,他内心深处,确实被触动了。
天子,不就该教化万民,追求王道盛世吗?
像太傅这般赤裸裸地用利益驱动一切,真的……对吗?
黛玉看出了他的摇摆。
“皇上可知,诗歌和面包的区别?”
小皇帝茫然。
“诗歌,吃不饱会死人。”
“面包,吃饱了,才有力气去写诗歌。”
黛玉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从不认为面包会战胜诗歌。我只是在做厨子该做的事——先把饭做熟,让所有人吃饱。”
“至于吃饱了的人,是想写诗,想画画,还是想研究格物,那是他们自己的自由。”
她话锋一转,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几分玩味。
“再说,谁说我没有诗歌?我的诗歌,可比他的动听多了。”
“太傅的诗歌?”
“皇上且看。”黛-玉眼中闪过一丝猎手般的光芒,“南山居士送了我一份大礼,他亲手把靶子立了起来。我正好借他的东风,办一件早就想办的事。”
“传我的话,让《明月日报》开辟新版块,名曰‘百家争鸣’。”
“欢迎天下文人投稿,任何观点,只要不涉谋逆,一律刊登。”
“告诉他们,我林黛玉,洗耳恭听。”
此令一出,朝野震动。
所有人都以为将迎来雷霆之怒,却没想到林太傅竟摆出了“欢迎来辩”的姿态。
这一下,文人们彻底沸腾了。
雪花般的稿件涌向《明月日报》编辑部,一篇比一篇激昂,一篇比一篇痛心疾首。
《论道统之失》、《再论以利治国之弊》、《三论斯文扫地之哀》。
他们将林黛玉的新政斥为“虎狼之术”,将“四海银行”描绘成“噬人之兽”,将“自行车”贬为“奇技淫巧”。
这是一场文字的狂欢。
他们磨利了笔尖,试图将这个世界拉回那个他们想象中“人人知礼,长幼有序”的黄金时代。
《明月日报》的销量因此暴增,京城百姓就算不识字,也要买上一份,去茶馆里听人念叨上头又在吵些什么。
这可比听说书热闹多了。
就在这场舆论狂潮被推向顶峰之时,最新一期的《明月日报》,“百家争鸣”的头条,刊登了一篇截然不同的文章。
没有长篇大论,没有引经据典。
标题朴素得像一块石头:《一封江南织工的信》。
“俺叫阿四,织布的。不识字,信是请户籍处的先生写的。俺不懂啥叫‘斯文’,啥叫‘道统’。”
“俺就知道,俩月前,俺家三口快饿死了。”
“俺师傅讨工钱,被东家打断了腿。”
“那时候,俺们跟街上的野狗没两样。俺也想有‘尊严’,可肚子不答应。俺婆娘抱着娃,眼睛里没光。俺觉得,天底下再‘优雅’的事,也比不上娃能吃上一口热粥。”
“后来,林太傅来了。”
“俺们听了《江南振兴计划》,冲了厂子,就是要拿回俺们的工钱。”
“现在,厂子是‘四海银行’的,俺又回去织布了。”
“一天干八个时辰,干完回家抱娃。每月歇四天,工钱一文不少。”
“俺用头一个月的工钱,给婆娘扯了身新布,给娃买了两串糖葫芦。”
“娃吃得满嘴是糖,笑得眼睛都找不着了。”
“俺觉得,那就是俺这辈子见过最美的‘诗歌’。”
“报纸上那些老爷说,林太傅用面包换了俺们的尊严。俺不明白。”
“俺只知道,是林太傅的面包,给了俺们活下去的尊严。”
“俺们这些泥腿子,不懂那些大道理。”
“谁让俺们吃饱饭,谁让俺们有活干,谁让俺们能挺直腰杆做人,谁就是俺们的道理。”
信的末尾,是一个歪歪扭扭、印着粗糙指纹的红色指印。
文章旁边,配了一幅新的漫画。
一个瘦削文人,站在一堆华丽辞藻垒成的高台上,对着一个埋头扒饭的工人痛心疾首:“你失去的是精神!”
那工人头也不抬,嘴里塞满了饭,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娘说了,别跟傻子吵架。”
这篇文章,如同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无声地印在了所有人的脸上。
它没有辩论,没有反驳。
它只是陈述。
前一天还高谈阔论“风骨”与“道统”的茶馆酒楼,今日死一般寂静。
那些士子们捏着报纸,只觉得那纸张烫手,脸上青红交错,如坐针毡。
阿四的信,是一面镜子。
照出了他们所有华美言辞之下,那份令人窒息的苍白与虚伪。
他们的“诗歌”,在阿四那串糖葫芦面前,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养心殿里,小皇帝将那份报纸反复看了三遍,最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再看向黛玉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里面再无彷徨,只剩下一种近乎于仰望的敬畏。
黛玉根本没想过要在“道统”的泥潭里和他们摔跤。
她直接掀了桌子,换了天地。
你们谈形而上,我谈吃饭。
你们争取士林之心,我争取天下百姓之心。
谁的“诗歌”更动听?
不言而喻。
“太傅,”小皇帝的声音发自肺腑,“朕,受教了。”
黛玉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另一份手稿。
“皇上,这,才是我的‘诗歌’。”
“请《明月日报》,明日头版头条刊发。”
小皇帝接过手稿,只看了一眼标题,整个人便僵住了,呼吸都为之一窒。
《大周子民权利法案(草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