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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室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林焰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如织的车流和渺小如蚁的行人,感觉自己像被悬置在半空,与那个鲜活的世界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玻璃。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画架。颜料是崭新未拆封的,画笔排列得一丝不苟,连调色盘都光洁如镜。一切都完美得令人窒息,仿佛在无声地嘲笑他在西固时那些沾满尘土、与生存搏斗的粗糙画具。

他随手拿起一支价格不菲的油画笔,笔杆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微缩。他没有调色,也没有构思,只是凭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蘸取了最浓重的黑色颜料,狠狠地在洁白的画布上涂抹起来。

没有章法,没有形象,只有混乱的、压抑的色块交错叠加,如同他内心无处宣泄的愤怒、屈辱和悲伤。笔触粗暴,颜料厚重得几乎要从画布上滴落。

他画得专注,以至于没有听到身后轻微的脚步声。

直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覆上他握着画笔的手腕,温热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林焰才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甩开手,后退两步,戒备地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谢云深。

画笔掉落在昂贵的地毯上,溅开几滴浓黑的颜料。

谢云深没有去看那支笔,他的目光落在画布上那片狂乱阴郁的黑色上,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绪。

“不喜欢这些颜料?”他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半分责备,“还是不喜欢这间画室?”

林焰抿紧唇,别开脸,不看他,也不回答。

谢云深弯腰,捡起地上的画笔,走到一旁的水槽边,慢条斯理地清洗着笔尖的黑色颜料。水流声在寂静的画室里格外清晰。

“不喜欢就换。”他背对着林焰,声音平静无波,“直到你找到喜欢的为止。”

他将洗净的笔放回原处,用毛巾擦干手,然后转身,走向林焰。

林焰下意识地又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落地窗。

谢云深在他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眼中细微的血丝和苍白的脸色。他没有再逼近,只是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林焰额前因为刚才激烈动作而汗湿的碎发。

“吓到你了?”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

林焰身体僵硬,没有回答。

谢云深收回手,目光再次落回那幅被涂毁的画,淡淡道:“把这幅收起来吧。想画的时候再画。”

他没有强迫他继续,也没有指责他的浪费和“不懂事”。这种反常的、近乎纵容的态度,反而让林焰更加不安。

谢云深说完,便转身离开了画室,仿佛只是路过进来看看。

林焰独自留在画室里,看着那扇被关上的门,又看了看画布上那片狼藉的黑色,心中一片茫然。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谢云深似乎变得异常忙碌,早出晚归,但无论多晚,他都会回到公寓,并且坚持与林焰同床而眠。只是不再有强制的拥抱,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

林焰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画室里。他不再像第一天那样发泄般地涂抹,而是开始对着窗外的景物,画一些极其写实、却也极其冰冷的素描——高楼精确的几何线条,窗户反射的呆板光影,街道上如同模型般移动的车辆。

他的笔触严谨、克制,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复制机器。

谢云深偶尔会来看他画画,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看一会儿,很少发表评论,更不会像以前那样亲昵地指点。有时他会带回来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或是某本绝版的艺术书籍,随意地放在画室的桌子上,不说给,也不说不给。

林焰从不主动去碰那些东西。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古怪而脆弱的平衡。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这天下午,林焰正在画一幅窗外夕阳的素描,谢云深提前回来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书房,而是直接来到了画室。

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走到林焰身边。

“看看这个。”他将平板递到林焰面前。

林焰目光扫过屏幕,瞳孔骤然一缩。

屏幕上是一组高清的照片,拍的正是他在西固时画的那些画——风雪中的羊群,集市上的人群,戈壁滩的落日……甚至包括那幅被陌生男人买走的、阴郁的窑洞夜景。

这些画,显然被人精心拍摄下来,角度、光线都无可挑剔。

“有人在西北的一个小型艺术交流会上看到了这些作品,觉得很特别,传了些照片回来。”谢云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平静无波,“看来,你在西固也没有完全荒废。”

林焰的心脏猛地收紧。他死死盯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炭笔。

谢云深是什么意思?他是在提醒他,他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还是在……肯定他的画?

“笔触比之前更有力量了。”谢云深滑动着屏幕,语气像是专业的评论家,“虽然题材……灰暗了些。”

他的指尖停在那幅窑洞夜景上。

“这幅尤其。”他侧过头,看向林焰,目光深邃,“看得出来,当时画它的时候,你很不快乐。”

林焰猛地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他想从那双眼睛里找到嘲讽,找到戏弄,却只看到一片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探究的深潭。

“不过,”谢云深话锋一转,关掉了平板,随手将它放在一旁,“都过去了。”

他伸手,这一次,没有碰林焰,而是拿起了他刚刚画的那张夕阳素描。

“现在的笔触,太冷了。”他端详着画纸,微微蹙眉,“像是没有温度的光。”

林焰怔怔地看着他。

谢云深将画纸放回画架,目光重新落回林焰脸上,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焰焰,你可以继续画你任何想画的东西。但是,别让画笔只剩下一种颜色。”

他说完,轻轻拍了拍林焰的肩膀——一个短暂得几乎算不上接触的动作,然后便转身离开了画室。

林焰站在原地,良久没有动弹。

谢云深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他死寂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他是在……关心他的画?还是仅仅在不满于他此刻“冰冷”的状态?

他看着画架上那张被评价为“没有温度”的素描,又想起在西固时,那些饱含着他痛苦、挣扎却也充满原始生命力的画作。

难道,被囚禁在这里,连他的画笔,也要失去最后的真实吗?

他第一次,对谢云深那看似纵容的态度,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

这看似平静的“归巢”生活,似乎正在以一种更潜移默化的方式,侵蚀着他。

而他和谢云深之间,这场关于掌控与自我、温柔与反抗的拉锯,才刚刚进入一个更加微妙而危险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