葆仁堂的灯亮到很晚,陈砚之正在整理白天的诊案,林薇在旁边给药柜贴新的标签。玻璃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灰色夹克的中年男人探进头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手里还攥着件孩子的小外套。
“陈大夫,林大夫,还没歇着呢?”男人声音沙哑,带着点不好意思,“实在没办法,孩子咳得厉害,一到夜里就加重,刚好不容易哄睡,怕等下又咳醒,想来问问有没有法子。”
陈砚之放下笔,示意他坐下:“孩子多大了?咳了几天了?”
“五岁,咳了快一星期了,”男人搓着手,眉头拧成个疙瘩,“白天还好,就偶尔咳两声,一到后半夜就跟开了闸似的,咳得小脸通红,有时候还吐点黏痰,看着都揪心。”
林薇递过一杯温水:“先喝点水。孩子发烧吗?有鼻涕没?”
“不发烧,也没鼻涕,就是干咳,尤其夜里,咳得喘不上气,我们两口子轮流抱着,整宿整宿没法睡。”男人喝了口水,喉结动了动,“前几天在社区医院拿了止咳糖浆,喝了没管用,反而咳得更勤了。”
陈砚之起身拿过听诊器:“孩子没带来?”
“刚睡着,怕折腾醒了更闹,”男人有点歉疚,“我记着他咳的时候没痰,就是那种空空的‘咳咳’声,像小狗叫似的。”
“像小狗叫?”陈砚之追问,“是不是咳的时候脖子前面会鼓个小包?”
男人眼睛一亮:“对对!您怎么知道?就是脖子那儿一咳就鼓起来,我还以为是使劲太猛了。”
陈砚之和林薇对视一眼,林薇已经翻开了《伤寒论》,指尖点在“咳而上气,喉中水鸡声,射干麻黄汤主之”那一行。
“这是寒邪郁在肺里,”陈砚之解释道,“孩子白天阳气足,能稍微压住点,夜里阴气重,寒邪抬头,就咳得厉害。那种‘空空声’和脖子鼓包,是肺气被寒邪堵着,往上冲的时候憋出来的。”
男人急道:“那咋办?射干麻黄汤……这药孩子能喝吗?会不会太猛?”
“放心,剂量调小就行。”林薇已经开始抓药,一边称一边说,“射干三钱,麻黄一钱(小儿减量),生姜三片,细辛五分,紫菀三钱,款冬花三钱,五味子一钱,半夏二钱,大枣三枚。”她每抓一味药就念一遍,“这些药熬出来带点辛温的劲儿,能把肺里的寒邪透出去,又不会太燥。”
“可他之前喝止咳糖浆没用,”男人还是不放心,“那糖浆是甜的,孩子倒爱喝,就是不管用。”
陈砚之笑了笑:“止咳糖浆是压制咳嗽,相当于把痰堵在里面,寒邪没排出去,当然没用。这方子不一样,是靠麻黄、细辛把寒邪往外透,射干能利咽,紫菀、款冬花是温性的止咳药,专门治这种夜里加重的寒咳,五味子还能收一收肺气,不会让邪气透得太猛。”
他拿起一味药递给男人看:“这是射干,看着像草根,其实能清嗓子里的痰结,孩子咳得厉害时,嗓子里肯定有黏痰堵着,它能帮着化掉。”
男人捏了捏射干,硬邦邦的带着点苦味:“这熬出来得多难喝?孩子能肯喝吗?”
“加两颗冰糖,稍微有点甜味,”林薇把药包好,“熬的时候放进去,别太多,免得生痰。剂量是按五岁孩子算的,熬的时候加两碗水,煎成小半碗,分三次喝,早中晚各一次,夜里咳得重,睡前那次多喂一勺。”
“还有个事儿,”男人忽然想起什么,“他咳的时候总说耳朵痒,是不是咳得震的?”
“是肺气往上冲带的,”陈砚之点头,“等咳嗽好了,耳朵痒自然就没了。另外,晚上别给孩子穿太多,盖太厚,热了容易出汗,一着凉更厉害,穿件贴身的小秋衣,外面套个薄外套就行。”
男人拿着药包站起来,又回头问:“要是喝了药,咳得更厉害了,是不是坏事?”
“不是,”林薇赶紧说,“寒邪被透出来的时候,可能会咳得勤点,但声音会变松快,不是那种憋得慌的咳,那是快好的信号,别担心。”
送走男人,林薇刚把药柜归位,玻璃门又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个戴围巾的老太太,手里拄着拐杖,咳嗽声隔着老远就能听见。
“小陈大夫,我这老毛病又犯了,”老太太坐下就喘,“白天咳得轻,一到天亮就咳,有痰,白白的像泡沫,总觉得胸口闷得慌。”
陈砚之给她把了脉,又看了舌苔:“舌淡苔白滑,脉浮紧,您这是痰湿阻肺,和刚才那孩子不一样,他是寒邪郁着,您是痰湿裹着寒。”
林薇翻到另一条:“‘咳有微热,烦满,胸中甲错,是为肺痈’……不对,她没热,是‘咳逆倚息不得卧,小青龙汤主之’。”
“对,小青龙汤,”陈砚之接过话,“您这痰是白泡沫的,说明有寒有湿,小青龙汤里的麻黄、桂枝散寒,细辛、干姜温肺,半夏、五味子化湿收痰,刚好对症。”
老太太叹口气:“我这老骨头,喝得了这么猛的药吗?前几年喝了一次,觉得辣乎乎的烧心。”
“给您减点麻黄,加茯苓三钱,”林薇调整剂量,“茯苓能利水,帮着排痰湿,减少点辣味,喝着能舒服点。熬药时加两块生姜,喝完别出门吹风,捂个小汗出来最好。”
老太太点点头:“还是你们细心,上次在别处抓药,人家就按原方抓,喝得我晚上睡不着。”
陈砚之笑:“药得看人调,年轻人和老年人不一样,孩子和大人也不一样,哪能一刀切。”
正说着,里屋传来爷爷的声音:“小砚,把刚才那孩子的方子再抄一份,我看看剂量。”
陈砚之应着进去,林薇在外面跟老太太聊天:“您这咳嗽是不是一到阴天就加重?”
“可不是嘛,”老太太拍着胸口,“阴雨天闷得喘不上气,咳得更凶,有时候还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那您回家熬药时,把药渣捞出来,用布包着敷后背,”林薇支招,“趁热敷,能驱驱寒气,比光喝药见效快。”
陈砚之拿着抄好的方子出来,爷爷在后面跟着,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射干麻黄汤对小儿寒咳夜甚确实对症,”爷爷慢悠悠说,“但五岁孩子,细辛别超过五分,免得伤了肾气,刚才林薇抓的量刚好,记住了。”
“嗯,记着呢,”陈砚之点头,“您刚才说那老太太的小青龙汤,要不要加杏仁?”
“可以加,”爷爷翻着本子,“加杏仁三钱,降气止咳,她不是说胸口闷吗?杏仁能通肺气,加了更舒服。”
林薇赶紧往老太太的药包里加了杏仁,笑着说:“爷爷您这记性,比我们年轻人还好。”
爷爷哼了一声:“我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多,当年给你奶奶治咳嗽,就用的这方子,加了杏仁,三付就好。”
老太太听得乐了:“还是老大夫有经验,我就信得过你们这儿。”
夜渐渐深了,葆仁堂的灯还亮着,药味混着窗外的潮气飘出去,像在告诉晚归的人:这里有能治咳嗽的方子,也有懂咳嗽的人。陈砚之看着墙上的《伤寒论》拓本,忽然觉得,所谓辨证施治,不过是把“人”和“病”都摸透了,再慢慢找那个刚刚好的平衡点——就像夜里的灯,不亮得刺眼,却能照着人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