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的水声在耳边轰鸣，像无数面破鼓在敲。
王雷瘫在冰冷潮湿的岩石上，肺叶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河水的腥气。
伤腿泡在刺骨的暗流里，已经彻底麻木，只剩下一种钝重的、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存在感。
水生和岩当一左一右架着他，三个人和其他侥幸活下来的弟兄一样，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死狗，只剩下喘气的力气。
从断崖上那个玩命的一跳到现在，不过半个时辰，却像过了一辈子。
下来的时候又折了一个弟兄，脚下一滑，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湍急的暗流卷得无影无踪。
现在，连王雷在内，还能喘气的，只剩下九个了。
小豆子烧得更厉害，开始说胡话；张大彪胳膊上的伤口泡了水，肿得发亮；每个人身上都挂满了擦伤和淤青。
岩当抹了把脸上的水，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这里是一处巨大的地下溶洞，暗河从一侧汹涌而入，在洞内形成一个回水湾，水流稍缓。
洞顶垂下无数狰狞的钟乳石，水滴答答地落下来。
空气里弥漫着千年不见阳光的阴冷霉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硫磺气息。
“这地方…暂时安全。”
岩当喘匀了气，低声道，“暗河入口狭窄，追兵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但也不能久留，得找路出去。”
王雷挣扎着想坐起来，伤腿一阵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又跌坐回去。
他借着从河面反射进来的、微乎其微的光线，看向围拢过来的弟兄们。
一张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上，写满了疲惫、恐惧，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
黑石峒峒几百号人，就剩这九个了。
“清点…清点家伙…”王雷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水生勉强爬起来，和另一个伤势稍轻的弟兄摸索着清点。
结果让人绝望：能打响的枪只剩三支，子弹加起来不到三十发；砍刀柴刀还有五六把，都卷了刃；最要命的是，那点宝贵的药品在跳崖时丢失了大半，只剩下岩当贴身藏着的一小瓶止血粉和几片消炎药。
“雷爷…小豆子…快不行了…” 守着孩子的弟兄带着哭腔说。
王雷心里一抽。没有药，重伤员只能等死。
就在这时，岩当突然竖起耳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所有人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除了水声，洞内似乎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来自溶洞深处的一片黑暗。
“有东西…”岩当压低声音，握紧了手中的砍刀。
声音越来越近，像是很多只脚在碎石上爬行。突然，一片黑压压的影子从黑暗的甬道里涌了出来！是蝙蝠！
成千上万的蝙蝠被惊动，扑棱着翅膀，发出刺耳的尖啸，像一股黑色的潮水般掠过他们的头顶，冲向暗河出口，场面骇人。
蝙蝠群飞过之后，溶洞深处似乎安静了下来。但岩当的脸色却更加凝重：
“蝙蝠栖身的地方，通常有出口。但能惊动这么多蝙蝠…”他顿了顿，“要么是洞外有大的动静，要么…是里面还有别的东西。”
绝境之中，任何未知都意味着危险。
“我去探探。”
岩当站起身，示意王雷他们原地等待，自己则像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向蝙蝠飞出的那个黑暗甬道。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王雷靠坐在岩石上，感觉体温正在被冰冷的石头和河水一点点带走。
小豆子的呻吟声越来越微弱。张大彪咬着牙，用撕下的布条死死勒住肿大的胳膊，冷汗直流。绝望的气氛再次弥漫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岩当的身影终于从黑暗中再次出现，脚步有些急促。
他手里拿着一个用防水油布包裹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里面是个死胡同，但有发现。”
岩当把油布包放在王雷面前，脸色异常严肃，“这东西，就放在蝙蝠粪堆后面一个很显眼的石台上，像是…故意留下的。”
王雷的心猛地一跳。他示意水生打开油布包。
里面赫然是两盒未开封的盘尼西林注射液，几卷消毒纱布，一小瓶止痛针剂，甚至还有几块压缩饼干和一小壶清水！
最底下，压着一张折叠的纸条。
水生拿起纸条，借着微弱的光，艰难地辨认着上面的字，声音颤抖地念出来：
“‘药品聊表心意，出路在东南水洞，需潜行三十米。北边朋友。’”
“北边朋友？”张大彪猛地抬头，“是…是方顾问他们？”
洞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向王雷。
在这绝境之中，这突如其来的“馈赠”，像是一根救命稻草，但也像是一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陷阱。
方文渊的人，怎么会如此精准地找到这里？还留下了出路指引？这“心意”，代价是什么？
王雷盯着那几盒在黑暗中泛着微光的药品，又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小豆子和痛苦呻吟的张大彪。
救，还是不救？信，还是不信？
“雷爷…小豆子他…” 水生的声音带着哀求。
王雷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
他想起断崖上那个神秘的援手，想起方文渊那双藏在镜片后、看不透的眼睛。
北边的人，像幽灵一样，始终若即若离地跟在左右。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药，先用上！救弟兄的命要紧！”
水生立刻行动起来，给小豆子注射盘尼西林，给张大彪清洗包扎伤口。
药物的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的，小豆子的呼吸渐渐平稳，张大彪的痛苦也减轻了不少。压缩饼干和清水更是让所有人恢复了一点力气。
希望，似乎真的出现了。
但王雷的心却沉甸甸的。
他拿起那张纸条，反复看着“出路在东南水洞，需潜行三十米”这句话。
三十米水下潜行？对于他们这些伤兵来说，无异于又是一道鬼门关。
这到底是生路，还是另一条死路？
“岩当大哥，东南方向，真有水洞？”王雷问。
岩当点点头：“有。但水流急，下面情况不明。三十米…一口气潜不过去，就是死。”
“北边的人，这是要把我们往哪里引？”张大彪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我看没安好心！”
“安不安好心，现在说都没用。”王雷打断他，“药我们用了，人情欠下了。路，摆在眼前，走不走，我们自己定。”
他挣扎着站起身，伤腿钻心地疼，但他硬是撑着没倒下。“弟兄们，都活动活动手脚！能走的，准备下水！岩当大哥，你打头，探路！水生，你水性好，负责带小豆子！大彪，你照顾其他伤员！我断后！”
命令下达，没有人反对。经历了这么多生死，信任和怀疑已经交织在一起，分不清了。此刻，活下去，是唯一的念头。
一行人互相搀扶着，沿着岩壁，向溶洞东南角摸去。果然，那里有一个半淹在水下的洞口，河水正汹涌地灌进去，发出沉闷的轰鸣。
岩当深吸一口气，率先潜入冰冷刺骨的水中。片刻后，他冒出头，打了个手势：“下面有通道！但很窄，水流急！跟紧我！”
生死考验，再次来临。
王雷看着弟兄们一个接一个咬牙潜入黑暗的水洞，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暂时庇护他们的溶洞，将那张写着“北边朋友”的纸条揉成一团，塞进口袋，然后深吸一口气，猛地扎入了冰冷的水流中。
黑暗，冰冷，窒息感瞬间包裹了他。
水流的力量大得超乎想象，推着他不由自主地向前。
他拼命划水，伤腿使不上力，只能靠双臂。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耗尽，眼前开始发黑。三十米，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前方突然出现了一点微光！接着，一股力量把他猛地向上推去！
“哗啦！”王雷冲出水面，剧烈地咳嗽着，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更小的岩洞中，头顶有裂缝透下天光。
岩当、水生和其他弟兄也都陆续浮了上来，个个脸色苍白，惊魂未定。
他们出来了！从暗无天日的地下，回到了有光的地方！
但还没等他们缓过气，岩当突然脸色一变，指着洞外，低喝道：“嘘！有人！”
所有人瞬间噤声，紧张地望向洞口。
透过藤蔓的缝隙，可以看到外面是一片陌生的山谷，而此时，山谷中赫然传来一阵英语的对话声，以及……美军吉普车引擎的轰鸣！
哈里森的人？！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王雷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北边指引的这条路，到底通向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