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春天,我们在约克庄园坐在躺椅上晒太阳。
看着近些年来,我们所写的日记本已经攒了两大箱子,其中有不少是关于战争时代的回忆。
老约克就提议说:“为何不干脆出版一部回忆录,让更多的人知道这段历史,也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我们笑而不语。老约克也是好心的提议,但不知道详情。我们那些事迹和同伴们有很多尚未解密,依旧在历史的深处蛰伏着,现在还不是个公开的好时机。
彼时春暖花开,庄园里的大丽菊随着微风此起彼伏,草坪平坦开阔,四个小女孩活蹦乱跳地奔跑着,手里拿着巨大的风筝,很像老式的纸鸢,这是我在唐人街老店购买给孩子们来玩。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儿时,二哥儿带着我和沈桉、福子他们这么放过风筝,我们以前也带着沈桉与满堂、福子的孩子们这么放过风筝,现在我带着子侄辈的孩子们也这么放风筝。
白驹过隙,又一个轮回。
当年的孩子们从青年变成了老人,不变的是,东风与纸鸢依然如故,同起同落。
两只巨大的翅膀被东风刮得振振作响,女孩们体重轻,力气小,差点被风筝带上天。吓得我赶紧把线轱辘夺回来。
两个金发灰眸的女孩束手束脚地呆愣原地,她们是老约克的孙女——赫拉和安娜。
“呜呜呜~”一阵啼哭声传来,我就知道大事不妙。
沈麟鸿和宋雁回的小女儿沈咏絮才五岁,顿时被阵仗吓得哭鼻子。大女儿沈辩琴手足无措哄着妹妹,急得也是想哭的样子。
我赶紧哄道:“别哭别哭,小姑奶奶,你们这一嗓门把你丞爷爷招来,非得唠叨我一顿不可。”
沈咏絮顿时止住了哭泣,我抱着她哄道:“你们要是乖乖的,我给你们一人一块巧克力,不告诉你们爸妈。”
另外三个大一点的女孩直点头,可爱地笑着说“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沈辩琴诞生于1969年的谷雨那天,而沈咏絮生于1972年的惊蛰。姐妹俩出生后,沈麟鸿和宋雁回小两口就让我取个名字,我推脱说:二哥儿知识渊博,让他取吧。
二哥儿直接给我了一摞书,说:“你们沈家老老少少总让明家人取名字算咋回事啊?你的侄孙女的名字让你取就取,别想偷懒。”
我哑口无言。想想也是,沈桉的三个孩子都是二哥儿的父亲明淮老夫子定好的名字,我和沈桉的大名和字号,甚至是我爹“沈近仁”的名字都是明淮后来帮忙改的,他原名叫沈铁蛋。
哎,我那老爹说好听点是军阀出身,实际上就是个土匪头子,能有什么文化。
我很庆幸我爹能结交上明淮这样的老学究,虽然我不太喜欢他的教课方针,但因为他,我哥俩才没被亲爹取个“狗蛋、土根、铁柱”之类的名字。
也庆幸由于父辈的交往,我遇到了二哥儿,并与他携手共进。
都说男孩取名用四书五经,女孩取名用诗词歌赋,但那也太难为我了。所以就从一摞书里抽出一本《三字经》,并用我连上学时都没用过的认真劲儿,给女孩选了几个名字。
“辩琴”和“咏絮”,蔡文姬,能辩琴。谢道韫,能咏吟。彼女子,且聪敏……
都是才女多才多艺的典故,寓意都挺好的,那三个人听完后都松了一口气,估计是怕我取个“爱香”“翠花”“妞儿”之类的名字吧。
后来,沈辩琴真有很大的艺术天赋,正好老约克的孙女赫拉与安娜正学着钢琴,小辩琴一摸琴键就像模像样地弹开了。
二哥儿见此一时兴起,陪着几个小女孩弹奏一曲《少年的乌托邦》。他的十指在洁白的琴键上飞舞,目光炯炯,神采奕奕。
他弹的认真,我听得入迷。仿佛时光回到四十多年前,他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白袍青年,我亦是那个挥斥方遒的黑衣少年。
1980年中秋节前后,沈桉从国内发来电报说,现在形势宽松了些,问我们何时打算归国,再者是沈麟鸿和宋雁回的任期也快到了,都想带着两个孩子衣锦还乡。
“是该回去了。”我一口答应,心想:要不然辩琴和咏絮就成连家乡话都不会说的假洋鬼子。
“那就一起回家。”二哥儿高兴得像个孩子,我亦是如此。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沈麟鸿安排一家四口和我们两个老头子从飞机下来的那一刻,我们终于回到阔别十五年的祖国。
沈桉和安文茵都是满头银发的老人了,就连他们最小的女儿沈彩笺都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看着彩笺怀里抱的女婴,那是她的小女儿林志远。后面跟着他两个儿子,五岁的林志斌和两岁的林志恒。
另外福子的孙子李世济已经长成玉树临风的少年,他一见我们就毫不见外地接过我手中的行李,风风火火的样子,像极了福子年轻的时候。
福子与冷伶年近古稀,银丝满头;清清和满堂看起来还算年轻,亦是到了花甲之年。
让我不禁感慨,人老了真的不能再见故人。感觉是在照镜子,提醒自己也成了满头白发的糟老头子,真是讨厌。
二哥儿对此倒是看得开,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顺其自然就好。他每天写写书,浇浇花,我和孩子们看着林国庆新买的大彩电播放着《敌营十八年》,倒是自得其乐。
1982年某天,二哥儿忽然跟我说个事,让我别激动。
我还纳闷,看到他拿出一张补充我重新入党申请书的文件,我差点激动得滴下眼泪。
都晓得我等这一天的到来,有多么的坎坷。
我本是1933年秘密入党,但身为介绍人的革新和明沁先后牺牲,身份难辩。1940年陆汗青和江丹心准备推荐我入党时,因为他们身份暴露而牺牲。
之后因为种种原因都耽搁了,没想到有生之年我终于等到了。
二哥儿笑着恭喜我,我也笑着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