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瞬间,萧然只觉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
那不是杀意,而是一种更为纯粹的、剥离了所有情感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他猛地一拧电驴车把,车头灯光如利剑般扫向那片阴影,可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断壁残垣在晨风中投下寂静的影子。
就在他心神未定之际,身后保温箱突然发出一阵高频的嗡鸣,剧烈震动起来,几乎要从车架上挣脱。
萧然眉头一紧,迅速稳住车身,视线落在了箱体侧面的液晶屏上。
原本显示着订单信息和地图的屏幕此刻一片漆黑,随即,一行行由像素点构成的血色文字,如同被无形之手一笔一划地刻印上去:
检测到初代信道残响——坐标:玄机阁旧址·记忆残楼。
“小绿?”萧然沉声问道。
“我在,先生。”AI小绿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甚至夹杂着某种类似于数据紊乱的杂音,“这是……这是源头信标。玄机阁……那里是系统诞生之地,也是……所有宿主记忆的坟场。”
坟场。
这个词让清晨的寒气都显得更加刺骨。
萧然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胸口那道刚刚愈合、如同活物般微微起伏的脉络纹路。
那是他力量的根源,也是他摆脱不掉的烙印。
他想起了那位无阁老人,想起了昆仑废墟下埋葬的无数秘密,也想起了刚刚那双冰冷的眼眸。
一切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
他沉默了片刻,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自嘲又决绝的弧度。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轻声说道,像是在回答某个未曾问出的问题,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告:“既然道在人间,那我就去人间最深的角落看看。”
电驴调转方向,朝着城市那钢铁丛林的腹地疾驰而去。
玄机阁旧址的位置远比萧然想象的要隐蔽,也更具讽刺意味。
它藏匿于都市最繁华商业区的地底,唯一的入口,竟是一家早已倒闭、门上贴满催债通知的24小时便利店。
玻璃门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一股混杂着霉变食物和陈年纸张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店内一片狼藉,货架翻倒在地,过期的零食饮料碎了一地。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散落得到处都是、已经泛黄卷边的外卖单。
纸页上的字迹大多模糊不清,但“超时”“差评”“投诉”这些字眼却像一道道刺眼的伤疤,清晰可辨。
就在这时,一团半透明的、如同纸鸢般轻薄的身影从一堆单据中缓缓钻了出来。
是小单,它的形态比之前更加凝实,但依旧带着一种虚幻的脆弱感。
它飘到萧然面前,通体透明的身体指向便利店深处那道通往地下的楼梯,声音细微如风:“上面……都是没送完的单子。”
萧然弯腰,从脚边拾起一张皱巴巴的单据。
那是一份深夜的加急订单,备注写着“救命药,求快!”指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一股强大的信息流猛地灌入他的脑海,耳边炸响一声苍老而绝望的怒吼:“三十年!你毁了我三十年的清誉!”
幻象骤然闪现。
一个身穿精致唐装的老者,正用尽全身力气将一个和他同款的保温箱狠狠砸向地面,箱体四分五裂,里面精心烹制的菜肴汤汁飞溅。
老者的双眼布满血丝,脸上是信仰崩塌的疯狂。
这是某位前代宿主,因一次决定性的失败,道心破碎,最终被系统吞噬。
幻象一闪即逝,萧然却感到指尖一阵灼痛。
他松开手,那张外卖单无声地化作了飞灰。
他面无表情地踏上通往地下的楼梯。
每向下一层,空气就仿佛被抽走了一分,变得愈发凝重、粘稠,压得人喘不过气。
第二层的空间像一个巨大的后厨,但所有的厨具都锈迹斑斑,墙壁上布满了爆炸后的焦黑痕迹。
一个模糊的残影正站在一口大锅前,机械地挥舞着锅铲,口中不断喃喃自语:“只要味道完美……只要味道完美……就没人会差评……没人会……”
是梦厨。
小绿AI的资料瞬间浮现在萧然脑中。
他曾是厨道宿主,毕生追求极致的味道,最后却因一道无法复刻情感的“忘情面”而失控,引发的能量爆炸摧毁了整条美食街。
萧然的目光扫过整个残破的厨房,货架上空空如也,连一粒米都找不到。
最终,他在一个破烂的柜子角落,翻出了半包不知存放了多少年的辣条。
他走上前,没有丝毫犹豫,将那半包干瘪的辣条扔进了梦厨的锅里。
刺啦一声,一股浓烈霸道的辛辣焦香瞬间炸开。
锅中骤然爆出刺目的火光,那机械翻炒的残影猛地一顿,僵硬地抬起头。
他空洞的眼窝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属于人的清明,他迷茫地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沙哑地开口:“这……这是人吃的东西?”
这股简单粗暴、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味道,仿佛一把钥匙,撬开了他被“完美”二字封死的记忆。
梦厨的残影开始剧烈颤抖,哽咽起来:“我……我只是想让那些深夜加班的人……吃上一口热饭啊……”
话音落下,残影如青烟般袅袅消散。
一张散发着柔和金光的单据,缓缓飘落到萧然手中。
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响起:“吸收‘梦厨’残响成功,解锁‘心经·卷四·情火篇’。”
第三层,是一座森然的审判庭。
一个身穿灰色制服、面容刻板的残影被无数锈迹斑斑的铁链锁在审判台上,他就是灰判,曾经的律法宿主。
他为系统制定了无数规则,最终却死在了自己最得意的一条——“超时即死”之下。
审判台下,站着密密麻麻、沉默无声的骑手身影,他们都是曾被他无情判罚的亡魂。
强大的规则之力笼罩着整个空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壁垒。
萧然刚想开口为自己辩解,说明自己并非来审判他,一股磅礴的力量便将他狠狠弹飞出去。
“没用的,”小单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不相信任何例外和仁慈……除非,你用‘违规’的方式救他。”
“违规?”萧然从地上爬起来,抹去嘴角的血迹,脸上却咧开一个堪称肆意的笑容。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饿了么”满减优惠券,在灰判和所有骑手亡魂惊愕的注视下,将它撕成两半,然后像贴符一样,分别贴在了锁住灰判双手的两条主锁链上。
“系统没说,不能拼单打折。”
刹那间,仿佛触发了某个底层逻辑的bUG,整个审判庭的规则之力轰然崩裂!
锁住灰判的无数铁链寸寸断裂,化为齑粉。
灰判缓缓抬头,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复杂的苦笑:“原来……我也能被通融一次。”
穿过一层又一层记忆的废墟,萧然终于抵达了第七层。
这里是残楼的核心,也是所有绝望的汇集之地。
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他,静静地立在楼层中央。
他身上缠绕着无数由账单、罚单、催款单组成的锁链,每一张纸都散发着怨念与不甘。
他缓缓转身,露出一张被无数记忆碎片拼接而成的脸。
他就是忆傀,这座记忆坟场的守墓人。
“你以为你在救他们?”忆傀开口,声音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剧烈摩擦,“不,你只是在延长他们的痛苦!看看你周围!系统从不奖励忠诚,它只吞噬记忆,把每一个宿主都炼成维持它存在的养料!”
他猛地一挥手,整个第七层的空间开始扭曲。
一道由无数光影构成的走廊在萧然面前展开——“旧日回廊”。
萧然不由自主地被吸了进去,被迫重历自己人生中最痛苦、最失败的时刻。
暴雨倾盆的深夜,他拼死送去的救命药终究晚了五分钟,病床前,老人的儿子用怨毒的眼神看着他,心电监护仪发出的长鸣刺穿了他的耳膜。
灯红酒绿的街头,冷月心为了替他挡下致命一击,身体被利刃贯穿,倒在他怀里时那句“别怕”轻得像羽毛。
银行冰冷的柜台前,苏小暖的账户被冻结,她隔着玻璃,哭着求他不要离开……
每一幕,都真实到撕心裂肺。
痛苦、内疚、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萧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回廊的尽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粗重喘息,双眼血丝密布。
一直沉默的小绿AI,在此时突然用一种极轻、极不确定的语气说道:“先生……这些记忆……这些让你最痛苦的细节……从未在系统日志中被记录过。”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萧然脑中的混沌。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中没有了迷茫,反而燃起一簇疯狂的火焰。
他笑了,笑声沙哑而凄厉:“所以……它们不是系统的,是我们的。”
这是属于他萧然的记忆,是他之所以为人的证明,不是系统可以随意调取和利用的数据!
他毅然决然地撕下身上外卖披风的最后一块还算完整的布料,用指尖燃起一簇“情火”。
橙红色的火焰瞬间将布料点燃,火光不大,却异常明亮,驱散了“旧日回廊”带来的阴霾,照亮了整座残楼。
火焰的光芒中,那些之前消散的、被困于此的、数以万计的宿主残影,竟在四周重新浮现。
他们不再是扭曲的怨灵,而是恢复了生前作为骑手的模样。
他们看着萧然,看着那团火焰,然后齐齐躬身,用一种庄严而肃穆的、仿佛跨越了时空的语调,低声合道:
“您的外卖,送到了。”
忆傀高大的身躯剧烈地一震,缠绕在他身上的无数账单锁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开始一根根崩断。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嘶吼声中第一次带上了哭腔:“你们……你们竟然还记得……送达的意义?!”
火焰猛然暴涨,化作燎天之势,瞬间吞没了整个第七层。
在意识被火光彻底淹没前,萧然仿佛听见,在系统最遥远、最核心的深处,传来一声微弱却清晰的童音,带着一丝迷茫与怀念:
“我……也记得他们。”
火光散尽,记忆残楼的第七层已化为一片灰烬,曾经囚禁着无数绝望的楼板彻底消失,只留下一片虚无的空洞。
然而,在这片毁灭的中心,一根被烧得焦黑的巨大梁柱却兀自屹立不倒,仿佛一根刺破天地的墓碑。
在那焦黑的表面上,一道极细的、宛如初生藤蔓的金色裂纹,正悄然无声地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