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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因特拉肯。

陆寒琛送走那个自称“来自巴黎的少年”后,画廊的门轻轻合上,将门外那个鲜活的世界隔绝开来。风铃的余音在寂静的空气里颤动着,最终也归于沉寂。

他维持着站立姿势,如同一尊被骤然抽去灵魂的雕塑,背对着空荡的门口,许久,许久。直到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从橱窗上彻底褪去,室内被幽蓝的暮色一寸寸侵占,他才仿佛被冻醒一般,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关节生锈般的滞涩,转过了身。

画廊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少年人的清新气息,混合着户外带来的、阿尔卑斯山初秋的微凉。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地面上——那里,曾因他颤抖的手,溅落了几滴温热的牛奶,此刻已然干涸,留下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痕迹。

还有那个少年坐过的椅子,喝过牛奶的杯子……这空间里的一切,都在无声地证明着,那短暂得如同幻觉的十几分钟,是真实发生过的。

不是梦。

他的儿子,苏念,那个在他想象中描绘了千万遍,却始终隔着一层浓雾的孩子,真真切切地来到了他的面前。那么挺拔,那么俊秀,眉眼间既有婉婷的清冷轮廓,又隐约带着一丝他自己年少时的影子。更让他心惊的是那孩子眼中的神采,聪慧、沉静,带着一种被良好教育和充沛爱意滋养出来的从容与底气。

他过得很好。

这个认知,像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割裂着他十年来的担忧与愧疚,另一方面,却又更深刻地凌迟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过得那样好,好到不需要他这个父亲一丝一毫的参与。

而他,只能像一个最拙劣的演员,扮演着一个温和、疏离的“画廊店主”,用蹩脚的德语问着无关痛痒的问题,连倒一杯牛奶都狼狈得无法自控。

他甚至不敢去看那双清澈的眼睛太久,怕里面会映照出自己此刻的仓惶与不堪;更不敢去问他的名字,他的来历,怕那期待了十年的答案,会成为压垮自己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送给有缘的孩子。”

他听见自己当时是这么说的。多么可笑,多么可悲!对着自己血脉相连的儿子,只能冠以“有缘”二字。

那幅画……那幅他藏着无尽思念与绝望的《永失的星辰》……他终究是忍不住,将它送了出去。像是一个濒死的人,交出了自己最后一点珍藏的、与这世间唯一的牵绊。

指尖相触的那一刹那,温热的、属于年轻生命的体温传来,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落下泪来,只能仓皇地别过头去。

他走了。

带着那幅画,也带走了他陆寒琛在这人间,最后一点微弱的念想和支撑。

暮色彻底笼罩下来,画廊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陆寒琛缓缓地、几乎是摸索着,走到画廊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那里放着一张旧沙发。他颓然坐倒,将脸深深埋进掌心。

身体里,那强撑了许久的力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的、无法抵御的寒冷和虚弱。

心脏的位置,开始传来一阵阵熟悉的、闷钝的绞痛。这十年来,这疼痛如同一个忠实的影子,伴随着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思念的翻涌。但从未像此刻这般剧烈,这般不容忽视。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并且不断地用力、再用力。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额头上也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他试图深呼吸来缓解,但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而稀薄,每一次吸气都变得无比艰难,肺部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传来尖锐的刺痛。

眼前开始发黑,耳边响起尖锐的鸣音,盖过了窗外小镇传来的零星声响。

他知道,这是身体在发出最严厉的警告。这十年来,他靠着一点药物和近乎自虐的平静生活维系着的、摇摇欲坠的健康平衡,在今日那场短暂却耗尽他所有心神的情感海啸冲击下,彻底崩塌了。

他应该打电话给周骁,或者给熟悉的医生。

可是,他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

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疲惫感席卷了他。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灵魂层面的。这十年,他活得像一座孤岛,靠着回忆、悔恨和那点微末的、为孩子们做点事情的信念支撑着。而今天,见到念念之后,他清楚地知道,他连最后那点作为“父亲”的、隐秘的期盼,也失去了资格。

那孩子很好,不需要他。婉婷……更是早已将他剥离得干干净净。

他存在的意义,还剩下什么?

或许,就这样结束,也好。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意识。心脏的绞痛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那是一种接近麻木的、带着解脱意味的钝痛。

他靠在沙发里,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浮沉。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是年少时与婉婷在海市的初遇,阳光很好,她笑得眉眼弯弯;是得知她怀孕时,他那短暂的、真实的狂喜;是那个雪夜,他做出那个让他万劫不复的决定时,她瞬间灰败下去的眼神;是念念刚出生时,皱巴巴一小团,在他怀里咂嘴的模样;是这十年来,他凭借着零星打听来的消息,在画布上一笔一笔描绘着想象中的儿子成长的每一步……

这些画面,甜蜜的,痛苦的,愧疚的,绝望的,交织在一起,最终都凝固成了今天下午,那个站在逆光中,神情略带好奇与探究的英俊少年的身影。

他的念念……他的……星辰……

“呃……”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呻吟终于无法抑制地从他喉咙深处溢出。

就在这时,画廊的门被推开,风铃再次响起。

“寒琛?你在吗?怎么不开灯?”是周骁的声音。他惯例在傍晚时分过来看看,顺便带来一些生活用品和邮件。

没有听到回应,周骁疑惑地摸索着打开了墙上的开关。

“啪嗒。”

暖黄色的灯光瞬间驱散了黑暗,也照亮了角落里沙发上,那个蜷缩着、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身影。

周骁脸上的青松瞬间冻结,瞳孔骤缩。

“寒琛!”

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蹲下身,手触碰到陆寒琛的手臂,一片冰凉的湿濡。

“你怎么了?啊?别吓我!”周骁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他跟了陆寒琛这么多年,知道他身体一直不好,但从未见过他如此虚弱、如此了无生气的模样。

陆寒琛艰难地抬起眼皮,视线模糊地看着周骁,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药呢?你的药放在哪里了?”周骁急忙在他身上摸索,很快在上衣内侧口袋里找到了一个常备的小药瓶,倒出两颗,又手忙脚乱地去倒水,扶着陆寒琛喂他服下。

做完这一切,周骁立刻拿出手机,手指颤抖地拨通了家庭医生汉斯先生的电话,语速极快又混乱地描述了情况。

挂断电话,周骁看着靠在沙发里,闭着眼,呼吸依旧急促而浅弱的陆寒琛,心急如焚。他注意到陆寒琛手里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掰开一看,是一张泛黄的、折叠起来的纸。

他下意识地展开一角,看到的是一幅幼稚的儿童涂鸦,三个歪歪扭扭的黑色人影手牵着手。

周骁的心猛地一沉。他认得这幅画,这是念念小时候画的,是陆寒琛最珍视的东西,一直被他锁在书桌抽屉的最深处,从不轻易示人。

今天……他为什么会把这幅画拿出来,还攥得这么紧?

联想到陆寒琛此刻异常的状态,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划过周骁的脑海。难道……

就在这时,汉斯医生提着药箱匆匆赶到了。他是一位五十多岁、经验丰富的瑞士医生,负责陆寒琛的健康已有多年。

他迅速检查了陆寒琛的状况,测量了血压和心率,脸色越来越凝重。

“情况很不好,周先生。”汉斯医生用带着口音的英语沉声说道,“陆先生的心律非常紊乱,血压也过低。必须立刻送医院进行详细检查和治疗,这里的条件不够。”

周骁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协助医生,将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陆寒琛扶上车,一路疾驰向镇上的医院。

急诊室里,一片忙碌。灯光刺眼,仪器发出冰冷的滴滴声。

陆寒琛被安置在病床上,护士给他接上心电监护,建立静脉通道。他闭着眼睛,任由医护人员摆布,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已失去了反应。

周骁焦急地等在走廊上,来回踱步,每一次心跳都跟着监护仪那不规则的声音一起揪紧。

不知过了多久,急诊室的门打开,汉斯医生和一位心脏专科的主任医生一起走了出来,两人的表情都十分严肃。

“周先生,”主任医生翻看着刚出来的初步检查报告,语气沉重,“陆先生这次是急性心衰发作。虽然暂时用药物稳定住了,但是……”

他顿了顿,看向周骁,眼神里带着一丝遗憾和无奈。

“检查结果显示,陆先生的心脏功能已经出现了不可逆的衰竭迹象。多年的郁结于心,加上这次不知名的巨大情绪波动,彻底击垮了他本就脆弱的心脏。就像一根绷得太久的弦,终于……断了。”

“不可逆……衰竭?”周骁重复着这个词,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声音都带着颤音,“医生,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主任医生叹了口气,“陆先生的心脏,已经无法恢复到正常功能水平了。未来的日子,需要依靠药物和严格休养来维持,但情况只会逐渐恶化。他需要绝对静养,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这一次,是严重的警告。”

周骁僵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

不可逆的衰竭……情况只会逐渐恶化……

他猛地想起下午来到画廊时,陆寒琛那副万念俱灰的模样,和他手里紧紧攥着的那张儿童涂鸦。

他几乎可以肯定,一定是念念来过了!只有那个孩子,才能让陆寒琛的情绪产生如此毁灭性的波动!

那个孩子……他见到了父亲,然后离开了。而他的离开,几乎带走了陆寒琛最后的生机。

周骁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算什么?迟来的见面,却成了催命的符咒?

病房里,陆寒琛在药物的作用下,陷入了一种半昏睡的状态。但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依旧紧锁着,仿佛承受着无尽的痛苦。

窗外的阿尔卑斯山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着,皑皑雪顶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一片安眠药的作用下,陆寒琛终于陷入了沉睡。然而,这睡眠并不安宁。

他做了一个漫长而混乱的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海市,回到了那个他们曾经短暂拥有过温暖的家。婉婷在厨房忙碌,哼着歌,阳光洒满客厅。小小的念念坐在地毯上,摆弄着积木,咿咿呀呀。

他走过去,想要抱起儿子,指尖却穿过了那温暖的小身体。

他惊慌地抬头,看见婉婷转过身,脸上带着他熟悉的温柔笑容,但那双眼睛却空洞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婉婷……”他艰难地呼喊。

她却仿佛听不见,只是微笑着,牵起念念的手,朝着门口一片刺眼的白光走去。

“不要走!”他扑过去,想要抓住他们,脚下却如同陷在泥沼中,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光芒里,留下他一个人,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之中。

“念念……婉婷……”

病床上,他无意识地呢喃着,眼角悄然滑下一行冰冷的泪滴,迅速没入枕间。

守在一旁的周骁,听到这模糊的呓语,看着陆寒琛即使在梦中依旧痛苦的神情,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眶泛红。

他知道,陆寒琛身体上的病,医生或许还能用药石勉强维系。但他心里的那个窟窿,那个十年前就被生生剜去、如今又被再次撕开的巨大创口,早已无药可医。

这一次的病倒,不仅仅是一次生理上的崩溃。

更像是一场……积郁已久的、灵魂的湮灭。

而远在巴黎,正在灯下专注研究竞赛资料的念念,对此一无所知。他刚刚做出了人生中一个重要的抉择,正准备轻装上阵,奔赴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

他永远不会知道,他这艘刚刚启航的船,在离开港口时,那阵不经意荡开的涟漪,已然击碎了岸边那座早已风化的、名为“父亲”的礁石。

夜的这一端,是少年抉择后的新生与希望。

夜的那一端,是男人在病痛与悔恨中,不可逆转地……走向命运的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