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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 > 历史军事 > 再造山河三十年 > 第173章 凤鸣止戈 棋悟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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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簪阁内焚着上好的沉水香,青烟从鎏金狻猊炉口中袅袅升起,在空气中勾画出婉转的痕迹,又缓缓散开,融入满室暖光。

徐婕妤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身上只穿了件家常的藕荷色罗衫,外罩同色半臂,下头是浅碧的百褶裙,裙摆迤逦垂在榻边,绣着的缠枝莲纹在光下隐隐泛着银丝的光泽。

她手中捧着一卷《南华经》,却并不看,只任由书页在膝上摊开,目光投向窗外。

“姐姐!”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一室宁静。花蕊夫人提着裙摆匆匆进来,发间那支金步摇晃得厉害,珠串相击,发出细碎的声响。她今日穿了身鹅黄的对襟襦裙,本该是明媚娇艳的打扮,此刻脸上却满是焦灼,连脂粉都掩不住眼底的青色。

“姐姐可听说了?”她未及落座,便急急开口,“凝香馆那边,陛下昨日亲自去探望,还在里头待了足足半个时辰!今早李肆就传了话,说要把原先打发去浣衣局的那几个老宫人调回去,虽只让做洒扫,可这、这分明是……”

“分明是什么?”徐婕妤抬眼看她,声音不紧不慢,像春日里化开的溪水,潺潺的,却透着凉意。

花蕊夫人被她这淡然的态度噎了一下,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她咬了咬唇,在徐婕妤对面的绣墩上坐下,有宫女奉上茶来,她也顾不上接,只盯着姐姐:“姐姐难道不着急?咱们费了多大劲才借着那阵东风,让那些低位的去告状,好不容易把花见羞从昭仪撸成了才人,眼看着就要彻底摁下去了,陛下这一去,前功尽弃不说,还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他心里还念着那狐媚子!”

徐婕妤这才放下手中的书卷,接过宫女递来的青瓷茶盏。

盏中是今年新贡的蒙顶石花,茶汤澄碧,叶片在盏底缓缓舒展,像一池春水里游曳的青鱼。

她轻轻吹了吹浮沫,啜了一小口,茶香在舌尖化开,微微的苦,回甘却绵长。

“急什么。”她放下茶盏,指尖在盏沿轻轻摩挲,“陛下去了,是意料之中的事。”

“意料之中?”花蕊夫人睁大眼睛,“姐姐早料到了?”

“不是料到了陛下会去探望。”徐婕妤抬起眼,目光透过袅袅茶烟,落在妹妹脸上,“是料到了陛下会护着皇嗣,无论那孩子是谁怀的。”

花蕊夫人怔了怔。

徐婕妤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洞悉一切的冷静。“这几个月,北境战事刚歇,河东的盐税案才了,前朝一堆烂摊子等着陛下收拾。陛下哪有那么多心思天天盯着后宫这些女人争风吃醋?”她顿了顿,“可子嗣不同。子嗣是国本,是社稷延续的根本。陛下可以不管谁得宠谁失宠,却绝不会不管谁怀着龙胎,尤其是现在,后宫子嗣稀薄,陛下登基这些年,统共也就一个嫡子和嫡女。”

花蕊夫人慢慢听懂了,脸色却更白了:“所以……所以陛下不是偏心花见羞,是偏心她肚子里那块肉?”

“不错。”徐婕妤颔首,“你当陛下昨日去凝香馆,真是去安抚花见羞的?他是去安抚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告诉那孩子,也告诉后宫所有人,只要怀了龙嗣,就能得陛下庇护。这是帝王心术,是给后宫立规矩。”

她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秋风吹进来,带着丹桂甜腻的香气,和她身上清冷的沉水香混在一起,生出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不宁的味道。

“你看着吧。”徐婕妤背对着妹妹,声音轻得像在自语,“经此一事,后宫里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犹豫的,怕是都要铆足了劲争宠求子了。陛下这一招,既是保了花见羞的胎,也是给所有人提了个醒:斗,可以斗;争,可以争。但有一条底线不能碰—皇嗣。”

花蕊夫人坐在绣墩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上的丝绦。她想起那日静芜苑冲天的火光,想起苏芷柔在火中凄厉的惨叫,打了个寒颤。“那……那咱们之前做的那些,岂不是白费功夫?花见羞如今虽降了位,可有了陛下这句话,等孩子生下来,复起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她若是记恨咱们……”

“记恨?”徐婕妤转过身,逆着光,她的脸隐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慑人,“她当然会记恨。可那又如何?”她走回榻边,重新坐下,“你当花见羞是那种受了委屈就忍气吞声的人?我猜她现在,躺在凝香馆的床上,脑子里转的恐怕都是怎么平安生下孩子,怎么借这个孩子翻身,怎么找咱们算账。”

花蕊夫人身子一抖。

“怕了?”徐婕妤看她一眼,那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几分讥诮,“若是怕,当初就不该掺和进来。既然掺和了,就该想到有今日。”

“我不是怕……”花蕊夫人强自镇定,声音却还有些发颤,“我是担心……姐姐,咱们得想个法子,不能让她真生下皇子。若是皇子……”

“若是皇子,她就是皇子生母,将来至少一个妃位跑不掉。若是皇子聪慧,得陛下喜爱,她甚至有可能晋贵妃,乃至。”徐婕妤顿了顿,没把那个词说出口,但姐妹二人都心知肚明。

皇贵妃。乃至……皇后。

花蕊夫人倒抽一口凉气。

“所以不能让她生下来?”她压低声音,眼里闪过一丝狠厉。

徐婕妤却摇了摇头。“不。”她声音很轻,却斩钉截铁,“恰恰相反,咱们现在,不但不能动她的胎,还得盼着她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把孩子生下来。”

“什么?”花蕊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想想苏芷柔。”徐婕妤看着她,一字一句,“苏芷柔为什么被烧死?不是因为下毒,是因为她毒害皇嗣,而且是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证据确凿,无可辩驳。”她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更低,“陛下已经划下了道:宫斗可以,但不能碰子嗣。谁碰,谁就是下一个苏芷柔。咱们若是在这个时候对花见羞的胎下手,一旦被查出来,就是自寻死路。”

花蕊夫人脸色白了又白,指尖冰凉。

“那……那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翻身?”

“翻身?”徐婕妤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见羞那性子,你我都清楚。骄纵跋扈惯了,如今被这么一压,心里不知憋着多少火。等孩子生下来,陛下若真复了她的位,她第一件事是什么?是报复。报复所有踩过她的人,首当其冲,就是咱们。”

她重新端起茶盏,茶已经凉了,她也不在意,慢慢啜着。“可那时候,情况就不同了。孩子已经落地,是男是女尚且不论,总归不再是‘皇嗣安危’那么敏感的由头。陛下对她的那点愧疚和庇护,也会随着时间淡去。到时候,她要斗,咱们奉陪就是。后宫争斗,各凭本事,只要不碰孩子,陛下不会过多干涉。”

花蕊夫人慢慢听懂了。她看着姐姐平静的侧脸,忽然觉得后背发凉。

姐姐把一切都算到了,从煽动那些低位妃嫔告状,到预料陛下的反应,再到谋划将来的应对。

每一步都算得精准,每一步都留了后路。

“所以……咱们现在要做的,是等?”她轻声问。

“等,也不全是等。”徐婕妤放下茶盏,“陛下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子嗣为重。那咱们就该顺着陛下的意思来。”她看向妹妹,目光意味深长,“花见羞能怀,咱们就不能怀?论恩宠,咱们姐妹这几个月并不比她少。论家世,蜀地旧臣在朝中也算得力。论生育,我也是生过一次的人。”

花蕊夫人的眼睛亮了起来。

“姐姐是说……”

“我是说,与其盯着别人碗里的,不如想想怎么往自己碗里添饭。”徐婕妤站起身,走到妆台前,拿起那面菱花镜。镜中映出一张清丽的脸,眉眼温婉,唇色嫣然。她抬手抚了抚鬓角,那里簪着一支点翠蝴蝶簪,蝶翅在光下颤巍巍的,栩栩如生。

“前朝事多,陛下这段时间来得少。可越是如此,咱们越该把握机会。”她转身,看向妹妹,“陛下需要子嗣,咱们就给他子嗣。一个不够,就两个。两个不够,就三个。只要咱们肚皮争气,何须怕她花见羞?”

花蕊夫人也跟着站起来,走到姐姐身边。镜中映出两张相似的脸,一张冷静自持,一张娇艳明媚。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眼底的焦躁渐渐褪去,换上一种坚定的、近乎炽热的光,“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徐婕妤放下镜子,走到书案前。案上铺着一张素笺,她提起笔,蘸了墨,却迟迟没有落下。笔尖悬在纸上,墨汁渐渐汇聚,欲滴未滴。

“首先,那些去告过状的,该安抚的安抚,该敲打的敲打。让她们知道,风头过了,该收的就得收。别真以为自己能借这事攀上高枝。”她边说边落笔,在素笺上写下一个“静”字,字迹娟秀,却透着筋骨。

“其次,皇后那边,该走动还得走动。皇后娘娘如今掌着宫权,又是嫡妻,咱们得让她知道,咱们是懂规矩、识大体的,不是花见羞那种不知进退的。”

她又写下一个“稳”字。

“最后。”徐婕妤搁下笔,抬起眼,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凝香馆的方向,“咱们得让陛下知道,后宫里头,不止花见羞一个人盼着为他开枝散叶。”

素笺上,第三个字落下——“谋”。

静,稳,谋。

花蕊夫人看着那三个字,久久无言。窗外忽然起风了,吹得花瓣有几片飘进窗来,落在书案上,衬着墨迹未干的字,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姐姐……”她喃喃道,“我有时觉得,你比陛下还像下棋的人。”

徐婕妤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水面漾开的涟漪,转瞬即逝。“后宫这局棋,人人都是棋子,也人人都是棋手。区别只在于,有的人看清了棋盘,有的人,至死都以为自己在观棋。”

她将素笺卷起,递给妹妹:“烧了吧。”

花蕊夫人接过,走到香炉边,掀开盖子,将纸卷投入炉中。火焰腾起,瞬间吞噬了墨迹,化作一缕青烟,混入沉水香的烟雾里,再也分不清彼此。

阁内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炉火噼啪,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哪宫妃嫔弹奏的琵琶声,叮叮咚咚的。

徐婕妤重新坐回榻上,拿起那卷《南华经》,却依旧不看。她望着窗外渐斜的日影,忽然轻声问:

“你说,花见羞此刻,在做什么?”

凝香馆里,花见羞正由秋穗扶着,在院中慢慢散步。

太医说,适当走动有利于安胎。她便每日早晚各走半个时辰,沿着院中那条青石小径,从正殿走到后罩房,再折返回来。步子很慢,一步一步,踏得很稳。

秋穗搀着她的左臂,另一个叫冬青的宫女跟在右后方,手里捧着暖炉和披风,以备不时之需。这两个都是新来的,秋穗沉稳,冬青伶俐,伺候得倒也周到。

只是花见羞心里清楚,周到归周到,终究不是自己人。

她停下脚步,望向院墙一角。那里原本种着一丛西府海棠,是她刚晋昭仪那年,陛下特意让人从御花园移栽过来的。

“娘娘,起风了,回去吧?”秋穗轻声提醒。

花见羞“嗯”了一声,却没动。她看着那丛海棠,忽然问:“原先打理这园子的,是老赵吧?”

秋穗怔了怔,小心答道:“奴婢……奴婢不知。”

花见羞笑了笑,没再问。老赵是凝香馆原先的花匠,伺候这些花草最是尽心。如今也不知被打发到哪里去了。

她转身往回走。腹中的孩子今日格外安静,许是走累了吧。她抚了抚小腹,心里那点烦躁渐渐平息。

陛下昨日来了。虽然只待了半个时辰,虽然话里话外还是敲打,可终究是来了。还允诺会把东西还她,会把老人调回来,哪怕只是做洒扫。

这就够了。有陛下这句话,后宫那些人就会知道,她花见羞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那些想落井下石的,也得掂量掂量。

至于徐婕妤姐妹……

花见羞眼底掠过一丝冷光。她当然知道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那对姐妹,一个装贤淑,一个扮娇憨,背地里却比谁都狠。等着吧,等她生下孩子,等她复了位,这笔账,她会慢慢算。

回到寝殿,钱嬷嬷已经等在里头了。她腿脚还不利索,却坚持每日来请安。花见羞让她坐着回话。

“娘娘,老奴打听过了。”钱嬷嬷压低声,“被调回来的那几个,今日午后就能到。”

花见羞点点头。

“告诉她们,安分守己,好好当差。该有的,本宫不会亏待。”她顿了顿,“还有,让夏萤留心着,新来的这些里,有没有特别殷勤、或者特别爱打听事的。”

钱嬷嬷会意:“老奴明白。”

正说着,外头传来通报声,说是尚宫局派人来送秋日的份例。花见羞让人进来,是个面生的女官,态度恭敬,送来的东西却让钱嬷嬷皱起了眉。

“这位姑姑,我家娘娘虽是才人位份,可陛下有旨,膳食补品按昭仪例给。这燕窝怎么只有半斤?还有这阿胶,分明是陈年的……”钱嬷嬷翻看着礼单,声音不高,却带着质问。

那女官不慌不忙,躬身道:“嬷嬷有所不知,尚宫局是按制发放。陛下虽有口谕,可没有明旨下发到各局,咱们也不敢擅自破例。若是娘娘需要,可请陛下或皇后娘娘下一道手谕,奴婢们自然照办。”

话说得客气,意思却明白:没有白纸黑字,一切照旧规。

花见羞坐在榻上,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等钱嬷嬷还要再说,她才开口:“罢了,有总比没有强。秋穗,收下吧,看赏。”

那女官领了赏退下,钱嬷嬷气得脸色发青:“娘娘!她们这是欺您失势!陛下明明说了……”

“陛下说了,可底下的人未必听。”花见羞淡淡道,“她们是在试探,看陛下到底有多看重我。若我此刻为这点东西去闹,反倒显得小家子气,失了体面。”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天色渐渐暗了,暮云四合,像一块沉沉的靛青绸子,压在天际。

“嬷嬷,你记住。”她背对着钱嬷嬷,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现在不是争这些的时候。她们越是这样,越说明她们怕,怕我真的复起,怕我秋后算账。所以她们要趁着现在,能踩一脚是一脚。”

她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让她们踩。踩得越狠,将来摔得越疼。”

钱嬷嬷看着自家主子,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娘娘变了。从前的娘娘,骄纵任性,受不得半点委屈。如今的娘娘,却学会隐忍,学会等待。

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老奴……明白了。”她低声应道。

花见羞走到妆台前,坐下。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却坚毅的脸。她拿起梳子,慢慢梳理长发。

“去告诉那些老人,从明日起,每日卯时初刻来我房里伺候梳洗。”她顿了顿,“让她们机灵点,该听的听,该看的看,不该听不该看的,一个字也别往外传。”

“是。”

“还有,”花见羞从镜中看着钱嬷嬷,“你的伤,该用药就用,别省着。我需要你尽快好起来。”

钱嬷嬷重重磕了个头:“老奴定不负娘娘所托!”

暮色彻底笼罩了凝香馆。宫灯一盏盏亮起,昏黄的光晕在窗纸上荡漾开来,像水中的月亮,虚幻而温柔。

花见羞梳好了头,挽了个简单的髻,只簪了那支素银簪子。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想起陛下昨日放在枕边的那个锦囊。

她起身,从枕下取出锦囊,打开,倒出一颗香丸。安神香的气味散开,清冽中带着一丝甜,是龙涎香特有的、雍容华贵的味道。

她将香丸握在掌心,握得很紧,直到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恩宠就像这香。闻着香甜,握着却扎手。可再扎手,也得握着。

因为在这深宫里,没有恩宠,就什么都没有。

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一声,两声,悠长而寂寥。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