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风裹挟着碎雪,在易军大营的校场边缘打着旋,光秃秃的老槐树枝桠交错,像一双双枯瘦的手,抓着铅灰色的天空。赵多富独自站在槐树下,身上裹着一件厚实的素色棉袍,领口和袖口绣着细密的云纹,那是朱琏特意让人给她做的,可她却丝毫没感受到暖意,整个人像被冻僵了一般,望着远处练兵场的方向发呆。她的眼神空洞而茫然,又藏着深不见底的悲恸,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军营、风雪,落在了遥远而黑暗的过往里。脚下的积雪被她踩出一个浅浅的坑,靴底沾着的冰碴子早已融化,浸湿了鞋面,可她浑然不觉,只是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那些锥心刺骨的记忆——浣衣院的屈辱、逃亡路上的颠沛、临安宫里的监视、韦氏冰冷的否认、狱中的黑暗、还有那副夹断她肋骨的刑具。“在想什么?”一个温和却带着穿透力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打破了周遭的寂静。赵多富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惊雷劈中一般,浑身的汗毛瞬间竖起。她下意识地转过身,只见易枫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身着一袭玄色劲装,外罩一件墨色披风,披风的下摆沾着些许雪沫,显然是刚从外面过来。他的眼神深邃而锐利,正静静地看着她,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被这双眼睛注视着,赵多富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所有的秘密都被看穿了。她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起来,有惊慌,有惶恐,有戒备,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绝望,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想要躲藏,却无处可逃。易枫迎着她的目光,心中愈发笃定了朱琏的说法。眼前的赵多富,明明是十七岁的模样,眉眼间还带着少女的青涩,可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却沉重得让人心惊。那不是经历过金国苦难后的沉静,而是一种饱经世事沧桑、看透人心险恶后的疲惫与悲凉,是一种被命运反复碾压后留下的死寂,像一个走过了三十年风雨、尝尽了人间百味的人,眼神里藏着太多的故事,太多的伤痛,太多的无奈。“没……没想什么。”赵多富慌乱地低下头,避开易枫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棉袍的衣角,指节泛白。“真的?”易枫向前走了两步,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别骗我,你瞒不住的。”他停下脚步,就站在她面前,目光依旧紧紧锁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从你的眼神里,我能看得出来,你身体里住着一个三十岁的灵魂。”“轰——”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赵多富的脑海中炸开。她浑身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嘴唇微微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瞒不住了。原来,自己的异常早已被察觉。那双藏着岁月痕迹的眼睛,终究还是暴露了她的秘密。她抬起头,再次看向易枫,眼神里的惊慌褪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绝望与释然。既然已经被看穿,再隐瞒下去,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来一阵刺痛,却让她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前几日醒来,我就发现自己回到了十七岁,回到了这座军营里。”她的目光飘向远方,仿佛穿越了时空,落在了那个她曾经无比渴望却又最终将她推入深渊的南宋都城:“在我那个世界里,没有易枫,没有易军,没有这座能给我安稳的军营。”易枫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神愈发凝重。他能感受到,赵多富接下来要说的,必然是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赵多富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却字字泣血,诉说着那段被皇权与阴谋碾压的残酷命运:“我那个世界里的我,也就是你们口中的赵多富,或者说柔福帝姬,从金国逃回去后,并没有得到安稳的生活,反而成了赵构皇权博弈里的弃子,连性命都没能保住。”她顿了顿,像是在平复心中翻涌的情绪,又像是在回忆那些不愿触碰的细节:“我逃回南宋,是在建炎四年。那时候,我刚从金国浣衣院逃出来,一路颠沛流离,衣衫褴褛,形容憔悴,好不容易才到了临安。赵构一开始还派人核验我的身份,让老宫女看我的容貌,问我宫里的旧事,比如当年东京宫苑里的生活细节,还有他儿时的一些小事,我都一一答了出来,按说身份已经确认无疑。”“可他对我,从一开始就透着防备。”赵多富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嘲讽,那是对赵构虚伪的不屑,也是对自己命运的悲哀,“他没给我真正的帝姬待遇,只封了个‘福国长公主’的虚衔,把我安置在偏殿里,日常起居全在宦官的监视之下,我连和宫外的人说句话,都要提前报备。”“你们或许觉得,我可以隐姓埋名嫁个普通人,安稳过一生。”她苦笑着摇了摇头,笑容里满是苦涩,“可赵构根本不会给我这个机会。当时南宋刚站稳脚跟,民间对靖康被俘的宗室同情极深,他留下我,不过是为了对外彰显他‘念及宗室’的仁厚,借我的存在安抚民心,我就是他塑造正统形象的活道具,自然不能让我消失在民间。”易枫的眉头紧紧蹙起,他能想象到赵多富当时的处境,那种看似尊贵实则囚徒的生活,比在金国的苦难更让人窒息。“更关键的,是金国的威胁。”赵多富的声音变得愈发低沉,带着一丝寒意,“绍兴和议前后,金国多次在谈判中提及南宋境内的被俘宗室,明里暗里要求赵构处理我们。他们怕我们回去后,泄露他们虐待宋室的真相,更怕我们成为南宋抗金的舆论抓手。而赵构,他的核心诉求从来都不是抗金,而是稳住自己的皇位,为了促成和议,他早就把宗室的尊严抛到了脑后。”“于是,在绍兴十二年,赵构的母亲韦氏从金国被赎回后,一切都变了。”赵多富的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与绝望,“韦氏刚回临安,就立刻否认了我的身份,说真正的柔福帝姬早就死在金国了。她在金国也受过屈辱,怕我说出她的过往;而赵构,正好借‘假帝姬’的罪名,彻底了断我这个金国关注的麻烦。这一切,都是他们母子的默契。”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双手下意识地捂住胸口,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当年被刑具夹碎肋骨的剧痛,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恐惧与痛苦:“赵构没有给我任何辩解的机会,直接下令将我打入大牢。那牢里阴暗潮湿,四处爬满了虫蚁,冰冷的石壁贴着肌肤,冻得人骨头缝都疼。可这还不够,他们为了让我‘认罪’,为了坐实我是‘冒牌帝姬’的罪名,动用了最残忍的酷刑。”“他们抬来了一副巨大的木夹,那木夹冷冰冰的,泛着森然的寒光,一看就知道沾过无数人的鲜血。”赵多富的眼神涣散,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暗无天日的牢房,“两个膀大腰圆的狱卒架着我,强行把我的胸膛卡在木夹中间。主事的宦官拿着令牌,冷冷地说‘招还是不招’,我哭喊着说我是真的,我是父皇的女儿,可他们根本不听,只是猛地收紧了木夹。”“咔嚓——”她模仿着当年骨骼断裂的声音,声音尖锐而凄厉,让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那一瞬间,我感觉胸口像是被巨石碾过,剧痛顺着骨头缝蔓延开来,疼得我眼前发黑,几乎晕厥。可他们没有停,一遍遍地收紧木夹,直到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一根,两根……整整十根!”她的眼泪疯狂地涌出,顺着脸颊滚落,砸在积雪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印记,“肋骨断裂的剧痛让我连呼吸都变得奢侈,每吸一口气,都像是有无数把尖刀在剜我的肺,血沫从嘴角不断涌出,染红了我的衣襟。”“我疼得死去活来,哭喊着求饶,可他们只是冷漠地看着我,直到我再也撑不住,在剧痛与绝望中,被迫承认了自己是‘假公主’。”赵多富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样子,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屈辱与悲愤,“他们要的从来不是真相,只是一个能讨好金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的‘罪名’。我承认后,他们才停下了酷刑,可我的胸口早已血肉模糊,十根肋骨断得彻底,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没过多久,赵构就下了赐死的旨意。”她的声音渐渐低沉,带着一种彻底的死寂,“那杯毒酒递到我面前时,我甚至觉得解脱了。至少,不用再承受那些非人的折磨,不用再看着那些虚伪的面孔。对外,他只说严惩了冒牌宗室,可满朝文武谁不清楚,这不过是为了讨好金国、堵住韦氏的嘴。所谓的‘福国长公主’,从来都不是什么恩赐,只是他用来粉饰太平的工具,用完了,就可以随意丢弃,连一丝怜悯都没有。”“我从逃回南宋到被赐死,短短十二年。”她看着易枫,眼神里满是疲惫与无助,“我连选择生活的资格都没有。想做个普通人,赵构不让;想保住性命,却要遭受这般非人的酷刑,最后还是成了和议的牺牲品。所谓的帝姬身份,从来都不是荣耀,而是把我推向深渊的枷锁。在皇权与外敌的博弈里,我们这些宗室女子,连活着都要仰人鼻息,连死,都要死得如此屈辱。”说完这一切,赵多富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若不是死死地咬着嘴唇,恐怕会直接瘫倒在地。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胸口因为情绪激动和回忆起的剧痛,微微起伏着,显得脆弱不堪。风雪更大了,呼啸着掠过校场,卷起地上的积雪,打在她的脸上,冰冷刺骨,可她却浑然不觉,仿佛整个人都已经被过去的苦难彻底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