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完全笼罩小镇时，四人回到了客栈。
掌柜的正靠在柜台后打盹，听见脚步声迷迷糊糊抬头，看见沈嫣和苏月璃带着林晚回来，正要打招呼，目光又落到她们身后多出来的那道青色身影上，愣了一下。
“这位是……”掌柜的迟疑着问。
“是我师姐。”沈嫣温声答道，侧身让凌霜寒上前，“劳烦再安排一间上房。”
凌霜寒站在沈嫣身后半步的位置，依旧有些不自在。
她习惯了蜀山那种清冷规整的环境，也习惯了旁人或敬畏或仰慕的目光。
此刻被一个普通凡人这般打量，竟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她抿了抿唇，下意识地看向沈嫣。
沈嫣察觉她的目光，回头对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安抚。
凌霜寒紧绷的肩线几不可查地松了些。
“好嘞好嘞！”掌柜的连忙应下，翻开册子登记，又热情道。
“几位姑娘还没用晚膳吧？厨房里还有些新鲜的菜蔬和鱼肉，这就让婆娘去做！”
“有劳了。”苏月璃含笑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小锭银子放在柜台上，“再温一壶黄酒，要清淡些的。”
掌柜的眉开眼笑地收下，吆喝着往后厨去了。
四人上了二楼。沈嫣的房间在走廊最里侧，旁边就是苏月璃暂住的屋子，再过去是林晚的小间。
掌柜的给凌霜寒安排的房间在走廊另一头，与她们隔了几间房。
走到房门口时，沈嫣脚步顿了顿，转头对凌霜寒道：“凌师姐，你先梳洗休息一下，晚膳好了我叫你。”
凌霜寒点点头，握着剑的手紧了紧，又松开。她看着沈嫣，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声应了句“好”，便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门轻轻关上。
苏月璃站在自己房门口，目光在沈嫣和凌霜寒紧闭的房门之间流转一圈，唇角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她走到沈嫣身边，抬手轻轻拂去她肩头一片不知何时沾上的落叶，柔声道：
“我去看看晚晚换衣裳，你也收拾一下，一会儿楼下见。”
“嗯。”沈嫣应着，目送苏月璃牵着还在摆弄新糖画的林晚进了房间，才转身推开自己的房门。
房间里还保持着早晨离开时的样子，窗半开着，晚风带着湿润的草木气息吹进来，桌上那面模糊的铜镜映着窗外渐深的夜色。
沈嫣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零星亮起的灯火，心里有些说不清的纷乱。
凌霜寒来了。
那么突然，又那么……理所当然。
她想起方才在槐树下，凌霜寒那双盛满慌乱与真挚的冰蓝色眼眸。
想起她紧握剑鞘微微发抖的手，想起她说“就是想来看看你”时那笨拙又直接的语气。
心脏某处柔软的地方，又被轻轻触动了。
楼下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和隐约的饭菜香气。沈嫣回过神，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自己有些松散的发髻。
她抬手，将银簪取下，墨发如瀑般散落肩头。
犹豫了一下，她没有重新挽复杂的发式，只是用一根素色发带将长发松松束在脑后，留下几缕碎发垂在颊边。
换了一身干净的浅碧色衣裙，沈嫣正要出门，房门却被轻轻叩响了。
她拉开门，门外站着已经梳洗过的凌霜寒。
她也换了身衣裳，依旧是浅青色，但款式更简洁利落，墨发用同色发带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脸上的风尘疲惫洗净了，肌肤在昏暗廊灯下显得越发白皙，只有眼尾还残留着一丝长途跋涉的倦意。
她手里握着剑，站得笔直，看见沈嫣开门，冰蓝色的眼眸微微一亮，随即又有些拘谨地垂下视线。
“我……听见楼下有动静，想来是晚膳准备好了。”凌霜寒低声说。
沈嫣看着她这副明明紧张却强作镇定的模样，心里那点纷乱忽然就散了，只剩下温柔的笑意。
她侧身让开：“先进来坐吧，我收拾一下就好。”
凌霜寒迟疑了一下，还是迈步进了房间。
她的动作有些僵硬，在桌边坐下时，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剑横置于腿侧——完全是蜀山弟子标准的坐姿。
沈嫣关上房门，回头看见她这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凌师姐，这里不是蜀山讲堂，不必这么拘谨。”
凌霜寒耳根微红，身体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一点点，但依旧坐得端正。
她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过，陈设简单整洁，窗边小几上摆着一个插着几枝野花的水瓶，床上被褥叠得整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沈嫣的药香与星辉气息。
很安静，很干净，也很……像她。
“你这些时日，一直住在这里？”凌霜寒问。
“嗯。”沈嫣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将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师尊带我们在此处散心，住了有七八日了。”
凌霜寒看着她对着镜子整理头发的侧影。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手指轻巧地将发丝拢到耳后，露出白皙的耳廓和一小截纤细的脖颈。
这个画面很寻常，却让凌霜寒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还只是个刚入剑道的少女时，也曾见过师姐们对镜理妆。
那时她觉得这些都是无用之事，有那时间不如多练一套剑法。
可此刻看着沈嫣，她却觉得，这样寻常的、属于人间烟火的画面，美好得让她移不开眼。
“这里……很好。”凌霜寒低声说。
沈嫣从镜中看见她专注的目光，脸颊微热，转过身来：“是吗？我以为你会觉得太简陋。”
“不简陋。”凌霜寒摇头，很认真地说，“有你在的地方，都很好。”
这话说得太直白，她自己先愣住了，随即耳根迅速泛红，慌忙移开视线，盯着桌上的木纹，仿佛那上面刻着什么绝世剑谱。
沈嫣也怔了怔，随即唇角的笑意漾开，像石子投入静湖，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她走到凌霜寒身边，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凌师姐，你赶了这么久的路，饿不饿？”
凌霜寒老实点头：“有一点。”
“那走吧，下楼吃饭。”沈嫣站起身，很自然地朝她伸出手。
凌霜寒看着那只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手指纤长，掌心柔软。
她犹豫了一瞬，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沈嫣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起来。两人掌心相贴，温度透过皮肤传递。
凌霜寒的手依旧有些凉，但比之前在槐树下时已经暖和了许多。
她们牵着手走出房间，在走廊里遇到正好也从房间出来的苏月璃和林晚。
林晚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小裙子，头发梳成两个小揪揪，看见凌霜寒，眼睛一亮：“凌师姐！”
凌霜寒对她点点头，虽然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但眼神柔和了些。
苏月璃的目光落在她们交握的手上，停顿了一瞬，随即微微一笑，上前牵起林晚的另一只手：“正好，一起下去吧。”
四人下了楼。大堂里已经点起了几盏油灯，温暖的光晕驱散了暮色的昏暗。
靠窗的方桌上摆了几样热气腾腾的菜肴：
清蒸鱼、炒时蔬、嫩豆腐汤，还有一大盘林晚心心念念的炒螺蛳。旁边温着一小壶黄酒，酒香清淡。
“几位姑娘慢用！”掌柜的媳妇——一个圆脸和气的中年妇人——端着最后一碗米饭过来，笑呵呵地说。
“螺蛳是照我们南疆的做法炒的，放了紫苏和辣椒，不知道合不合你们口味。”
“闻着就很香。”苏月璃含笑应道，“有劳了。”
四人落座。沈嫣很自然地拉着凌霜寒坐在自己身边，对面是苏月璃和林晚。
林晚已经迫不及待地夹了一个螺蛳，笨拙地用竹签挑出肉，塞进嘴里，被辣得“嘶嘶”吸气，却还含糊不清地说：“好……好吃！”
沈嫣笑着给她盛了碗汤：“慢点吃，别噎着。”
她又看向身边的凌霜寒，见她坐着不动，只是看着桌上的菜，便轻声问：“怎么了？不合胃口？”
凌霜寒摇摇头，拿起筷子，夹了一筷青菜，默默吃着。
她的动作很规矩，咀嚼得很慢，几乎不发出声音，完全是经年累月养成的、近乎刻板的用餐礼仪。
沈嫣看着她，忽然想起在蜀山时，偶尔见到凌霜寒与其他弟子一起用膳，她也是这样，安静、规矩，与周围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
心里某处轻轻一疼。
沈嫣夹了一块鱼肉，仔细剔去刺，放到凌霜寒碗里：“尝尝这个，很鲜。”
凌霜寒愣了一下，抬眼看她。昏黄的灯光下，沈嫣的眉眼温柔得不像话，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她的影子。
“……谢谢。”凌霜寒低声说，夹起那块鱼肉，慢慢吃下。鱼肉嫩滑，带着清甜的鲜味，确实很好吃。
苏月璃坐在对面，静静看着这一幕。她给自己斟了一小杯黄酒，浅浅抿着，目光在沈嫣和凌霜寒之间流转，最终落在沈嫣脸上，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温柔与关切，心中轻轻一叹，却也有种释然的欣慰。
这样也好。
至少这一世，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至少有人会跨越山河而来，只为看她是否安好。
“月璃姐姐，你也吃呀！”林晚的声音打断了苏月璃的思绪。小丫头吃得满嘴油光，又给苏月璃夹了一块豆腐，“这个豆腐好嫩！”
苏月璃回过神，笑着揉了揉林晚的头：“好，姐姐吃。”
一顿饭吃得安静却并不尴尬。
林晚叽叽喳喳说着下午摸螺蛳的趣事，沈嫣偶尔应和，苏月璃温柔地笑着，凌霜寒则大多时候沉默，只是很认真地吃着沈嫣时不时夹给她的菜。
窗外夜色渐深，小镇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又渐次熄灭。
客栈大堂里的油灯噼啪轻响，温暖的光晕将四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叠在一起。
凌霜寒吃完碗里最后一口饭，放下筷子，坐得端正。沈嫣侧头看她，轻声问：“饱了吗？”
“嗯。”凌霜寒点头。
“要不要再喝点汤？”
“不用了。”
沈嫣看着她依旧挺直的背脊，忽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放松点，凌师姐。这里没有师尊看着，也没有门规约束。”
凌霜寒的身体在她掌心下微微僵了僵，随即真的慢慢松弛下来。
她侧过头，冰蓝色的眼眸看着沈嫣，里面倒映着温暖的烛火，也倒映着沈嫣温柔的笑脸。
“嗯。”她低声应道，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笑容很淡，淡得几乎看不见，却真实地柔软了她整张脸的轮廓。
苏月璃看着这一幕，举起酒杯，将杯中残余的黄酒一饮而尽。酒味清淡，却在她喉间留下一点温热的暖意，一直蔓延到心里。
夜深了。
该休息了。
明日，又是新的一天。
而有些人已经来到身边，有些人还在路上，有些心事终于可以说出口，有些温暖终于可以握在手心。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