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角落里,几块大小不一的暗沉碎石被垒成一个简陋的灶坑。陈萱从老人那个仿佛百宝袋般的兽皮袋最深处,翻出最后一点受潮板结的火绒和一小截珍藏的、裹着松脂的细枝。老人用燧石和铁片,手稳得不像话,几下精准的敲击,火星溅落,引燃了火绒,微弱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松脂细枝,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最终点燃了灶坑里那些非金非石的碎块。
令人惊异的是,这些碎块竟然能被点燃,燃烧时散发出一种近乎无味的、稳定的热量,火焰呈一种奇特的苍白色,照亮了方圆几步内冰冷的地面和墙壁,却无法驱散这石屋深处厚重的黑暗和寒意。
陈萱将最后一点浑浊的雨水倒进一个稍微凹进去的石块里,架在火上加热。水很快温热,她撕下自己里衣最后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料,蘸着温水,小心翼翼地擦拭林海额头和脖颈的汗渍,以及左臂伤口周围污浊的血痂和组织液。
老人则守在火边,一动不动,苍白的火焰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尊饱经风霜的古老石像。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跳跃的火苗上,但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拴在昏迷不醒的林海身上。
温水擦拭过后,林海似乎舒服了一些,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但高烧未退,呼吸依旧急促而灼热。他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模糊的呓语。
“……冷……”
陈萱连忙将火拨得更旺些,苍白的火焰升高,带来的暖意却依旧有限。这石屋,像一块巨大的冰,贪婪地吸收着所有的热量。
老人沉默地脱下自己那件早已破烂不堪、沾染着各种污迹的外衣,露出下面更显单薄、同样布满补丁的里衣。他将那件带着他体温和浓重体味、汗味的外衣,动作有些僵硬地盖在了林海身上。
做完这个动作,他立刻转回身,重新凝视火焰,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温情只是错觉。
“……爹……”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哭腔的呼唤,突然从林海口中溢出。
老人的背脊瞬间僵直,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握着膝盖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火光下,能清晰看到他侧颈的肌肉瞬间绷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陈萱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林海的呓语还在继续,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孩童般的委屈和恐惧:“……别走……我怕……黑……”
这是多少年前,那个失去父亲庇护的夜晚,深深刻入幼小心灵的恐惧?
老人猛地闭上了眼睛,花白的头颅深深垂下,几乎要埋进膝盖里。他宽厚却佝偻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那是一种极力压抑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悲恸。十几年山林野人的孤绝生活,或许早已磨钝了他大部分的情感,但儿子这无意识的一声“爹”,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凿子,瞬间击碎了他所有坚硬的外壳,露出了里面从未愈合、依旧鲜血淋漓的创口。
陈萱看到,一滴浑浊的液体,从老人紧闭的眼角挤了出来,顺着他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最终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深色的、迅速消失的印记。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无声的颤抖和那滴泪,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具冲击力。
石屋内,只剩下苍白色火焰燃烧时极其细微的呼呼声,和林海沉重痛苦的呼吸。
过了许久,老人才缓缓抬起头,脸上已恢复了大半的平静,只有眼底残留的血丝和那尚未完全干涸的泪痕,昭示着刚才内心的风暴。他看向陈萱,嘶哑地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干涩:
“……他小时候……就怕黑……睡觉……要点灯……”
这是他对刚才林海呓语的回应,也是对那段被他亲手割裂的过往,一次笨拙而痛苦的确认。
陈萱轻轻“嗯”了一声,心中五味杂陈。她看着火焰映照下这对父子——一个昏迷不醒,在生死边缘挣扎,一个清醒着,却背负着更沉重的枷锁,在悔恨与责任中煎熬。
温暖的火光能驱散身体的些许寒意,却融化不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十几年光阴和误会铸就的冰层。
但至少,在这诡异而安全的石屋内,某些坚硬的东西,正在这跳跃的火光与破碎的呓语中,悄然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