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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十那场雨,一直下到五月十四夜里。

雨不大,却绵密,把燕京城内外浇得透湿。城墙上的青砖浸了水,颜色深得像淤血。护城河的水位涨了三尺,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上游冲下来的枯枝败叶,打着旋儿往下游淌。

十四日黄昏,雨终于停了。

西边的天空裂开一道缝,残阳如血,把云层染成了暗红色。那光透过云隙洒下来,照在城外那片黑压压的军阵上,给每一顶铁盔、每一杆枪尖都镀上了一层诡异的金边。

岳飞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手里举着千里镜。

镜头里,燕京城墙上的金兵清晰可见。他们穿着湿透的皮甲,抱着长矛,像一尊尊泥塑木雕,僵硬地立在垛口后面。有的人在打哆嗦——不是冷,是怕。

“都准备好了?”他问。

“准备好了。”杨再兴在他身后,声音嘶哑,“五十架破城车,每架配十六匹马,二百护卫。西路二十五架,由末将统领;东路二十五架,韩将军负责。”

“郭药师呢?”

“郭将军的三万人已经在北门外摆开阵势,做出要主攻北门的架势。”杨再兴顿了顿,“按您的吩咐,他那里声势最大,战鼓擂得震天响,金狗的注意力八成会被吸引过去。”

岳飞点点头,放下千里镜。

他转身,看着台下那五十架庞然大物。

经过十几天的赶工,这些破城车终于全部完工了。它们排成两列,像一群沉默的巨兽,在暮色里投下长长的阴影。车身高耸,顶部的平台已经站满了士兵——每人一杆长枪,一面藤牌,腰里还别着两柄手斧。为了减少落地时的冲击,岳飞特意让工匠在每个人的靴底加缝了一层厚厚的棉垫。

“将军,”韩世忠策马过来,脸上全是水汽——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时辰差不多了。”

岳飞抬头看了看天。

残阳已经沉下去大半,天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来。

“传令,”他说,“全军——举火。”

命令像波浪一样传下去。

从高台开始,一点火光亮起,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转眼间,整个军阵变成了一片火的海洋。成千上万支火把同时点燃,把方圆数里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里,士兵们的脸被映得通红,眼睛里跳动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那是对胜利的渴望,也是对死亡的蔑视。

与此同时,燕京城头警锣大作。

铛铛铛铛——

刺耳的锣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城墙上,金兵慌乱地奔跑,军官的呵斥声此起彼伏:

“南蛮子要攻城了!”

“各就各位!弓箭手上前!”

“床弩上弦!快!”

完颜吴乞买没有上城墙。

他坐在皇宫的正殿里,面前摆着一桌酒菜。菜很丰盛:烤全羊,手抓肉,马奶酒,还有从江南运来的蜜饯果子。可他一口都没动,只是端着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殿外,喊杀声、战鼓声、号角声,越来越近。

“陛下,”一个老太监颤巍巍地进来,“杨将军……杨再兴请您移驾……”

“移驾?”完颜吴乞买笑了,“移到哪里去?地府吗?”

老太监扑通跪下,老泪纵横。

完颜吴乞买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殿里又只剩他一人。

他站起身,走到殿门口,望着外面火光冲天的夜空。那个方向是西门——杨再兴主攻的方向。据说此人骁勇异常,曾率八百骑踏破砀山大营。

“杨再兴……”完颜吴乞买喃喃自语,“也好,死在名将手里,不算冤枉。”

他转身,走回殿中,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撮灰白色的粉末——这是辽东老家的一种毒草,晒干了碾成粉,服下后顷刻毙命,无痛无苦。

他把粉末倒进酒杯,晃了晃。

酒液变成了浑浊的乳白色。

完颜吴乞买端起酒杯,走到龙椅前,坐下。他没有立刻喝,而是仰头看着殿顶那幅巨大的壁画——画的是女真先祖射雕逐鹿的场景。那时的女真,还是个生活在白山黑水之间的小部落,谁会想到有一天能坐拥中原?

“太祖,”他轻声说,“弟弟无能,守不住您打下的江山了。”

说完,一饮而尽。

酒杯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门槛边。

完颜吴乞买靠在龙椅上,闭上了眼睛。

嘴角,溢出一缕黑血。

与此同时,西门外。

杨再兴骑在马上,手里举着一面猩红的大旗。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用金线绣着一个斗大的“杨”字。

他身后,二十五架破城车已经排成了冲锋阵型。每架车都由十六匹战马牵引,两侧各有百名步兵护卫。这些步兵一手持盾,一手持刀,身上还背着沙袋——那是用来填沟的。

“将军,”副将张宪策马上前,“都检查过了,没问题。”

杨再兴点点头,深吸一口气。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味、马粪的臭味,还有……死亡的气息。

“传令,”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第一队,前进。”

令旗挥下。

第一架破城车动了。

十六匹马同时发力,沉重的车轮碾过泥泞的土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车速很慢,但很稳,像一头苏醒的洪荒巨兽,一步一步,向着城墙逼近。

城头上,箭如雨下。

可箭矢打在破城车包了铁皮的车身上,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却造不成什么伤害。只有少数几支火箭扎在木板上,很快就被车上的士兵用沙土扑灭。

三百步。

两百步。

一百步——

城墙上突然传来一阵机械运转的轰鸣声。

紧接着,三根巨大的原木从垛口后面滚了下来!每根原木都有合抱粗,上面密密麻麻钉满了铁钉,在火光下闪着森森的寒光。

夜叉擂!

“小心!”张宪大吼。

可已经来不及了。

第一根夜叉擂正正砸在第一架破城车的顶部平台上!

轰——!

木屑纷飞,惨叫连连。平台被砸塌了小半边,上面的士兵像下饺子一样掉下来,摔在泥地里,非死即伤。

但破城车没有停。

它继续前进,顶着第二根、第三根夜叉擂的撞击,硬生生冲到了护城河边。

“填沟!”杨再兴嘶吼。

护卫的步兵们冲上前,把背上沙袋扔进护城河。一袋,两袋,十袋,百袋……浑浊的河水被沙土吸干,河床渐渐露了出来。

“过河!”

破城车碾过填平的河段,终于抵近了城墙。

顶部的吊桥缓缓放下。

砰——!

铁质的桥头重重砸在城墙垛口上,溅起一片火星。一座三丈高的“天桥”,就这样搭在了燕京城墙上。

“跟我上!”

杨再兴第一个跳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冲上破城车的木梯,转眼就到了顶层平台。他一手持盾,一手握刀,纵身一跃,跳上了吊桥。

桥身晃晃悠悠,下面的护城河深不见底。

可杨再兴跑得飞快,像一只灵活的狸猫,几个起落就到了桥那头——

他跳上了燕京城墙!

“杨”字大旗紧随其后,在夜风中猎猎飘扬。

“杀——!”

震天的喊杀声从破城车上爆发出来。士兵们像潮水般涌上吊桥,冲向城墙。第一个,第二个,第十个,第一百个……

转眼间,城头上已经站满了炎军士兵。

金兵疯狂地反扑。他们挥舞着弯刀,嚎叫着冲上来,想把这股敌人压回去。可杨再兴太猛了——他一杆长枪舞得像泼风,所过之处,人仰马翻。张宪跟在他身边,两口钢刀上下翻飞,砍瓜切菜般收割着生命。

越来越多的破城车抵近城墙。

第二架,第三架,第四架……

吊桥一座接一座放下,炎军士兵源源不断涌上城头。西门的守军终于崩溃了——他们扔下武器,扭头就往城里跑。

“城门!开城门!”杨再兴大吼。

一队士兵冲向城门楼。守卫城门的金兵还想抵抗,被乱刀砍死。沉重的门闩被抬下,门栓被砸断,接着——

吱呀呀——

燕京西门,缓缓打开了。

城外,早已等候多时的炎军主力,像决堤的洪水,涌进了这座千年古都。

“进城!进城!”

欢呼声响彻夜空。

杨再兴站在城门楼上,看着脚下汹涌的人潮,忽然觉得一阵眩晕。

赢了。

真的赢了。

这座让中原王朝魂牵梦萦了两百年的城池,这座埋葬了无数汉家儿郎骸骨的城池,这座象征着耻辱和苦难的城池——

终于,回来了。

“将军!”张宪满身是血地跑上来,“东门也破了!韩将军已经杀进去了!”

“好!”杨再兴精神一振,“传令全军,直扑皇宫!活捉完颜吴乞买!”

“得令!”

大军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了燕京的心脏。

可他们没想到,真正的血战,才刚刚开始。

城破了,但城里的金人没有降。

尤其是那些禁卫军——他们是女真最精锐的战士,世代为完颜氏效忠。皇帝死了,国亡了,他们唯一的念头,就是多拉几个汉人垫背。

巷战开始了。

那是一场真正的地狱。

狭窄的街道里,双方士兵挤在一起厮杀。刀砍钝了就用拳头,拳头断了就用牙齿。血从街这头流到街那头,在青石板路上汇成一条条小溪。尸体堆积如山,后来的人就踩着尸体继续往前冲。

杨再兴带着亲卫队,一路杀向皇宫。

沿途遭遇了七次阻击。每次都是一小股禁卫军,占据有利地形,死战不退。他们不喊叫,不投降,只是默默地杀人,直到被杀死。

杀到第八条街时,杨再兴身边的亲卫只剩不到一半了。

他自己也受了伤——左肩中了一箭,右腿被刀划了道口子,深可见骨。可他没停下,包扎都不包扎,撕下袍角随便一裹,继续往前冲。

“将军!”张宪从后面追上来,气喘吁吁,“前面……前面是金狗的最后一道防线了。看旗号,是完颜宗弼的嫡系,至少有三千人!”

杨再兴抬头看去。

前方是一条宽阔的御街,街尽头就是皇宫的午门。三千禁卫军在街上列成了密集的方阵,人人身穿重甲,手持长戟,像一堵铁墙,死死挡住了去路。

方阵最前面,站着一个老将。

那人大概五十来岁,头发花白,脸上有道狰狞的刀疤——从额头一直划到下巴。他手里拄着一杆大旗,旗上绣着一只展翅的金雕。

“是完颜娄室!”张宪倒吸一口凉气,“这老东西居然还没死……”

完颜娄室,金国开国名将,完颜阿骨打的堂弟。此人征战一生,灭辽时就是他第一个攻破燕京。没想到二十多年后,他又要死在这里。

“杨再兴!”完颜娄室忽然开口,声音洪亮如钟,“可敢与老夫一战?!”

杨再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有何不敢?”

他提枪上前。

完颜娄室也拔刀出鞘。

两人在御街中央对峙。

周围的厮杀声渐渐停了。双方的士兵都不自觉地后退,给这两位主将腾出空间。火光摇曳,照在两把兵刃上,反射出冰冷的寒光。

“小子,”完颜娄室笑了,笑容里全是沧桑,“老夫像你这个年纪时,也这么狂。”

“那是因为您没遇见我。”杨再兴说。

“好!够狂!”完颜娄室大笑,“来吧,让老夫看看,你这杆枪,到底有多快!”

话音未落,他已如猛虎般扑了上来。

刀光如匹练,直劈杨再兴面门。

杨再兴举枪格挡。刀枪相交,火星四溅。两人一触即分,各自后退三步,然后又同时扑上。

这是一场纯粹的力量与技巧的较量。

完颜娄室刀法沉稳,每一刀都势大力沉,带着几十年沙场磨练出的杀气。杨再兴枪法灵动,如毒蛇吐信,专攻要害。

三十招过去,不分胜负。

五十招过去,依然胶着。

可杨再兴渐渐感觉到了压力。

他的体力在流失——连日征战,加上刚才一路冲杀,左肩的箭伤一直在流血。而完颜娄室虽然年老,却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狼,越战越勇。

第一百招时,杨再兴露出了破绽。

完颜娄室抓住机会,一刀劈向他左肋。杨再兴勉强侧身避开,可刀锋还是划开了他的胸甲,在肋骨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剧痛袭来。

杨再兴眼前一黑,踉跄后退。

完颜娄室没有追击。他拄着刀,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

“小子,”他喘息着说,“你……你很不错。若不是各为其主,老夫真想收你做徒弟……”

“不必了。”杨再兴咬着牙,硬生生站直了身子,“我有师父。”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岳家庄的后院里,师父周侗教他练枪时说的一句话:“再兴,你要记住,枪是死的,人是活的。用枪不是用手,是用心。”

用心……

杨再兴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眼睛里已经没有半点波澜。

他提起枪,摆出了一个最简单的起手式——枪尖指地,双手握柄,整个人像一根绷紧的弓弦。

完颜娄室瞳孔一缩。

他感觉到了危险。

下一秒,杨再兴动了。

没有花哨的动作,没有炫目的技巧,只是最简单、最直接的一刺——

枪如闪电。

完颜娄室举刀格挡,可刀刚抬起一半,枪尖已经到了胸前。

噗嗤。

枪锋穿透重甲,刺入心脏。

完颜娄室低下头,看着胸口那杆还在颤抖的枪杆,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好……好枪……”

他吐出最后三个字,轰然倒地。

杨再兴拔枪,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脸。

他抹了把脸,抬头看向对面的三千禁卫军。

“还有谁?”

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禁卫军们面面相觑,有人握紧了兵器,有人开始后退。

就在这时,皇宫方向突然腾起冲天火光!

火是从正殿烧起来的,风助火势,转眼间就蔓延开来。熊熊烈焰吞噬了宫殿,吞噬了楼阁,吞噬了这座象征着金国皇权的建筑。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也映红了那些禁卫军的脸。

他们呆呆地看着,看着那座他们誓死扞卫的宫殿在烈火中崩塌,看着那个他们效忠一生的王朝在眼前消亡。

终于,有人扔下了兵器。

哐当——第一把刀落地。

接着是第二把,第三把……

三千禁卫军,齐刷刷跪下。

杨再兴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踉跄一步,用枪拄着地,才勉强站稳。

“将军!”张宪冲上来扶住他,“您没事吧?”

“没事……”杨再兴摇摇头,“完颜吴乞买呢?”

“已经……已经找到了。”张宪的声音低了下去,“在正殿里,服毒自尽了。尸体……尸体被火烧了大半,勉强能认出模样。”

杨再兴沉默了。

良久,他抬起头,望着那场还在燃烧的大火。

火光照亮了他年轻的脸,也照亮了这座刚刚经历血洗的古城。

远处,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可这座城市,却要在废墟和灰烬中,迎来它的新生。

“传令,”杨再兴最终说,“灭火,安民,清点伤亡。还有——”他顿了顿,“厚葬完颜娄室。他是个真正的战士。”

“是。”

张宪转身去传达命令。

杨再兴独自站在御街中央,看着满地尸体,看着跪倒一地的降卒,看着远处渐亮的天光。

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黄河冰上的那次夜袭,想起邺城血战,想起真定归降,想起这一路走来的每一场厮杀,每一个死去的兄弟。

现在,终于结束了。

金国灭了。

幽云十六州,拿回来了。

可为什么,他心里没有半点喜悦,只有深深的、空落落的疲惫?

也许,这就是战争。

赢了,也是输了。

死了这么多人,流了这么多血,换来的,不过是一座满目疮痍的城池,和一个需要用更多鲜血去填补的未来。

杨再兴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焦糊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春天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