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工坊的生机
杭州城的夏天,不光是热,还带着一股子湿气,黏糊糊的,让人浑身不得劲。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洒在青石板路上,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水汽,连街边的柳树都蔫蔫地垂着枝条。可就在这闷热得连知了都懒得鸣叫的天气里,城里城外那些个织坊、窑厂、铁匠铺,却比这天气还热火朝天。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唧唧复唧唧的织机声、窑厂里噼啪作响的柴火燃烧声,从黎明响到黄昏,又从黄昏延续到深夜,就没个停的时候。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奇特的交响,宣告着这座历经战火的城市正在焕发新的生机。
这动静,是方腊和赵普最乐意听见的。仗,暂时不打了,可日子得过,钱粮得更得上。光靠地里那点收成,养活军队都紧巴巴,更别说修缮城墙、置办军械、兴修水利这些个大事了。方腊心里清楚,要想在这东南站稳脚跟,与北方的赵宋长期抗衡,光有刀枪不行,还得有充盈的府库;要想府库充盈,光种地不行,得把做工的、做买卖的都折腾起来。
方腊是穿越客,脑子里装的东西,比这年头的人多出几百年。他清楚,江南这地方,自古就是鱼米之乡、丝绸之府、瓷器之国,老底子厚实得很。这里有着技艺精湛的工匠,有着世代传承的手艺,只是过去被赵宋朝廷的苛捐杂税和官僚盘剥束缚住了手脚。只要把路子捋顺了,政策对头,让工匠们放开手脚干,不愁弄不出好东西来。
这天上午,日头刚爬上屋檐,方腊没带多少随从,只着了件轻薄的青色常服,溜溜达达就出了王宫,奔着城北的丝绸作坊去了。赵普得知消息,匆忙赶来,跟在后面。
大王为何不多带些护卫?赵普抹了把额上的汗,担忧地问。
方腊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在自己的地盘上,何必兴师动众。再说了,摆出大阵仗,还怎么看到真实情况?
还没进作坊区,就听见里头跟下雨似的,哗啦啦哗啦啦,那是无数台织机在一起响。空气里飘着一股子蚕茧煮过的特殊味道,还有点霉味,混在一起,不好闻,可闻着让人心里踏实——这说明机器在转,人在忙活。
作坊的大管事姓钱,名富贵,人如其名,以前是城里数得着的大丝绸商,家底厚,人也精明。方腊占了杭州后,他没跑,观望了一阵,见新朝似乎不像要赶尽杀绝的样子,反而出了告示,鼓励复工,还许诺减轻税负,他就试探着把手下几个大作坊又开了起来。这会儿听说方大王亲自来了,慌得连滚带爬跑出来迎接,脑门子上全是汗,也分不清是热的还是吓的。
小人钱富贵,叩见大王!叩见赵相!钱管事扑通就跪下了,声音都有些发颤。
起来起来,忙你的,我就随便看看。方腊摆摆手,没摆架子,抬脚就往最大的那间工坊里走。
工坊里又闷又热,几十架高大的织机排开,每架机子后面都坐着个织工,手脚并用,忙得头都顾不上抬。梭子在他们手里飞来飞去,看得人眼花缭乱。蚕丝在他们手下,慢慢变成光滑闪亮的绸缎。工坊两侧开着窗,但为了保持湿度,窗户大多关着,只有几扇开着通风,阳光从窗口射入,在飞舞的微尘中形成一道道的光柱。
方腊走到一架机子旁边,停下脚步看。那织工是个老师傅,两鬓已经斑白,脸上布满岁月刻下的皱纹,但一双手仍然灵巧有力。他感觉有人靠近,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吓得手一抖,梭子差点掉地上——他认出了方腊!脸唰一下就白了。
老哥,别停,接着干。方腊笑了笑,尽量让自己显得随和点,你这手艺,是祖传的?
老师傅结结巴巴:回……回大王话,是……是祖传的,小的……小的干这个三十多年了。我爷爷那辈就开始织绸,传到我这已经是第三代了。
一天能织多少?方腊问。
要是顺当,能织……一丈多。老师傅小心回答,这还得看织什么花样,简单的平纹能多织些,要是织复杂的提花,可能一天就几尺。
方腊点点头,没再问,心里却在盘算。这效率,太低了。他记得穿越前在博物馆见过那种提花织机,能织出复杂花纹,效率也高得多。还有,丝绸这玩意儿,光靠国内卖不行,得想法子卖到海外去,那才赚大钱。不过饭得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
他又走到染缸那边。几个工匠正把织好的白绸往大缸里浸,缸里是熬好的靛蓝染料。他们用长木棍不停搅动,确保每一寸绸布都能均匀上色。染出的绸布,颜色倒是鲜亮,但方腊凑近闻了闻,皱了皱眉。这年头的植物染料,色牢度不行,容易掉色,而且颜色种类也少。
老钱,方腊回头叫过跟在身后、大气不敢出的钱管事,这染料,除了蓝的、红的,还能弄出别的色儿不?比如……更鲜亮点的绿?或者那种不褪色的黑?
钱管事一愣,没想到方腊问这个,忙答:回大王,绿的也能染,就是用不同的草,就是……就是颜色没那么正,容易发黄。不褪色的黑……这个难,得用最好的皂矾,还得多染几遍,成本太高。而且染深色布匹,对丝质也有损伤,容易发脆。
方腊了一声,没再多说。他心里清楚,要想丝绸卖上好价钱,染整技术是关键。可惜他不是学化工的,只知道个大概方向,具体怎么搞,还得靠这些老师傅慢慢摸索。他拍了拍钱管事的肩膀:好好干!织出好绸缎,不光咱们自己人穿,以后还要卖到番邦去,换他们的银子!税赋上,朝廷不会亏待你们。
是是是!谢大王!小人一定尽心尽力!钱管事点头哈腰,不瞒大王,自从朝廷颁了新税法,咱们的负担轻了不少,工坊里的织机已经添了十架,还多招了二十来个织工。就是……就是生丝供应有点跟不上,城外养蚕的人家还没完全恢复生产。
方腊转头对赵普道:赵先生,记下这个问题。回头派人去乡下看看,鼓励农户多养蚕,可以适当给些补贴。
赵普连忙应下,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和炭笔,认真记下。这一举动让钱管事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未见过如此重视工商的统治者。
从丝绸作坊出来,方腊又去了城外的官窑。瓷器是另一大财源。官窑的管事是个姓孙的老匠户,世代都是吃这碗饭的,技术没得说,就是以前被赵宋官府盘剥得厉害,没啥干劲。那时官府要求苛刻,稍有瑕疵就要扣工钱,甚至处罚,工匠们只能墨守成规,不敢有任何创新。
现在换了新朝,方腊给了政策,烧出的瓷器,除了上缴一部分,剩下的窑场可以自己卖,所得与官府分成。这一下,工匠们的积极性就上来了。
窑厂里更是热浪滚滚,几个大龙窑像巨兽趴在山坡上,窑口冒着滚滚热浪。工匠们正在出窑,一件件还烫手的瓷器被小心翼翼地搬出来,有碗,有盘,有瓶,胎质细腻,釉色温润,主要是青瓷。
方腊拿起一个青瓷碗,对着光看了看,釉面光滑,颜色也匀净,是上品。但他还是觉得有点单一。他记得后来的景德镇,有青花,有釉里红,有五颜六色的彩瓷,那才叫值钱。
孙管事,方腊问,咱们这瓷器,除了这青釉,还能烧点别的颜色不?比如……带花纹的?或者红颜色的?
孙管事挠挠头:大王,带花纹的,能划花、刻花。这红釉……偶尔窑变能出点红色,但不常见,没法子准成。听说北边的钧窑,能烧出紫红色的,那是人家的绝活,秘不外传。咱们也试过几次,不是颜色不正,就是釉面开裂,损失了不少坯子。
秘不外传……方腊沉吟着。技术壁垒,古今皆然。他不能指望一下子突破,但可以鼓励尝试。这样,孙管事,你挑几个好手,专门试着搞新釉色,新画法。需要什么料,跟赵先生说。烧坏了,不算你们的错;烧成了,重重有赏!
哎呦!谢大王!谢大王!孙管事激动得就要跪下。以前在赵宋官府手下,烧坏了瓷器可是要挨鞭子甚至掉脑袋的,哪敢轻易尝试新东西?
方腊扶住他,继续说道:不光红釉,还可以试试别的。比如在瓷胎上画花纹,再上透明釉;或者试着调配不同的釉料,看看能烧出什么新颜色。不要怕失败,失败是成功之母嘛!
失败是成功之母……孙管事喃喃重复着这句话,眼中闪着光,大王这话说得在理!小的们一定尽力尝试!
这时,一个年轻的工匠捧着一件刚刚出窑的瓷器过来,脸上带着几分忐忑:师父,您看这件……又烧坏了,釉面全是裂纹。
那是一件青瓷瓶,果然通体布满细密的开片。孙管事脸色一变,正要斥责,却见方腊眼睛一亮,接过瓷瓶仔细端详。
这纹路,倒是别有一番风味。方腊赞叹道,像是冰面开裂,又像是蛛网密布,自然天成,颇有雅趣。
孙管事愣住了:大王,这是次品啊……
次品?方腊摇摇头,我看未必。这种开片效果,若是能控制得住,说不定能成为一种新的瓷器品类。你们可以专门研究一下,如何控制开片的粗细、疏密,让它变成一种刻意为之的装饰。
一番话说得孙管事和年轻工匠面面相觑,继而眼中放出光来。他们从未想过,一直被视作瑕疵的开片,竟然能被重新定义,变成一种独特的美。
大王高见!大王高见啊!孙管事连声道,小的们一定按大王的指点去试!
看着眼前忙碌的景象,方腊心里渐渐有了谱。工业革命他搞不来,但利用超越时代的眼光,给这个时代的手工业指指方向,激发一下工匠的创造力,还是能做到的。丝绸、瓷器、茶叶,这些都是未来的出口拳头产品。只要质量上去,种类丰富,不愁没销路。
回去的路上,方腊对赵普说:赵先生,看到了吧?这才是咱们的根基。光有刀把子不行,还得有饭碗子。得让工匠们有事做,有饭吃,有钱赚,这天下才能太平。
赵普深以为然:大王明鉴。百工兴盛,则市面繁荣,税赋充盈。只是,眼下技艺传承保守,改进非一日之功。而且,江南虽富庶,但历经战火,人口减少,工匠亦有流失。
不急,方腊望着远处冒烟的窑厂和传来机杼声的作坊,目光深远,先把摊子铺开,把风气带起来。告诉下面,只要是能工巧匠,有一技之长的,朝廷都看重。谁有好法子,能提高产量、改进工艺的,都可以报上来,核实有用,必赏!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还有,可以张榜招贤,不拘一格选拔工匠人才。无论出身,不同来历,只要有真本事,都可以来试试。江北那边不是还在打仗吗?肯定有不少工匠南逃,咱们要敞开大门欢迎。
赵普连连点头:大王思虑周全。此外,臣以为还可以设立一个工匠考核制度,按技艺高低定等级,高等工匠可享受朝廷俸禄,传授徒弟。
好主意!方腊赞许道,就这么办。具体章程,你来拟定。
两人边走边谈,不知不觉已回到王宫附近。街道两旁,商铺大多已经重新开张,贩夫走卒穿梭往来,虽然比不上战前的繁华,但已恢复了不少生机。几个孩童在街边追逐嬉戏,他们的笑声清脆悦耳。
方腊停下脚步,望着这一幕,感慨道:赵先生,你看这些孩子。我们今日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让他们能安安稳稳地长大,不必再经历战乱吗?
赵普肃然:大王仁德,是百姓之福。
一股看不见的生机,正随着织机的鸣响和窑火的升腾,在这片古老的东南大地上悄然勃发。方腊知道,这才是真正能对抗北方强敌的、最坚实的力量。刀枪可以攻城略地,但只有繁荣的经济和富足的生活,才能赢得民心,才能支撑起一个长久的王朝。
回到宫中,方腊立即召见户工二部官员,商讨进一步鼓励手工业发展的具体措施。直到夜幕降临,书房的灯火依然通明。
窗外,杭州城的万家灯火渐次亮起,与天上的繁星交相辉映。在这片灯火中,工坊区的光芒格外明亮,那里的织机仍在转动,窑火仍在燃烧,为新生的炎武王朝注入着源源不断的生机与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