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驱散了山寨的阴霾,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那股混合着草药、石灰与隐约血腥的复杂气息。公审大会在祠堂前的空地上举行,全寨男女老少,只要还能走动的,几乎都来了。人群沉默着,目光中交织着愤怒、悲痛,以及劫后余生的茫然。
石贵和那名帮工被五花大绑,跪在祠堂前的石阶下。石敢当没有过多渲染他们的罪行,只是将查获的日军压缩饼干、伪币、字条,以及两人的供词,一一示众。当听到“引疫入寨”、“图谋破坏防疫”、“许诺维持会长”等字眼时,人群中的沉默被打破,响起压抑的啜泣和咬牙切齿的咒骂。
“父老乡亲们!”石敢当声音洪亮,压过了嘈杂,“都看清了!这就是鬼子的手段!收买不成,就用瘟疫害人,想让咱们自己人杀自己人,寨子毁寨子!他们怕的是什么?怕的是咱们石家寨的硬骨头!怕的是咱们和游击队联起手来!”
他猛地转身,指向站在一旁的胡老扁、王雷(已从野人谷赶来)和老耿等人:“再看看这几位!胡神医,带着伤来救咱们的命,揪出内鬼;游击队的王队长和兄弟们,自己营地里也遭了灾,却把省下的药先紧着咱们用!谁才是自己人?谁才是豺狼?!”
人群的目光聚焦在胡老扁等人身上,那目光里的猜疑与疏离,渐渐被感激与认同取代。几个家中亲人被救回来的寨民,甚至当场跪下磕头,被胡老扁和王雷连忙扶起。
“石贵二人,背祖忘宗,害人性命,依寨规,当沉潭!”石敢当宣布了判决。这是山寨最严厉的刑罚之一。石贵面如死灰,瘫软在地;那帮工则嚎哭求饶,言及老母幼子。
胡老扁此时上前一步,对石敢当及众人拱手道:“石寨主,诸位乡亲。此二人罪无可赦,然其供出‘济生堂’管账先生这一线索,于我们防范日后阴谋,或有价值。且其家人无辜。老朽冒昧进言,是否可暂留其性命,严加看管,以待日后或有用处?至于惩处……或许另有他法,令其赎罪。”
此言一出,众人愕然。连王雷也有些意外地看向胡老扁。对这等内奸,游击队的纪律通常是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石敢当皱眉沉思片刻,问道:“胡神医的意思是?”
“瘟疫之祸,虽系人为,然病魔无情,寨中损毁亦需人力修复。”胡老扁缓缓道,“不如罚此二人终身苦役,专司掩埋秽物、清理疫区、修筑防御等最险最累之活,非赦不得免。如此,既显寨规森严,亦令其为所造罪孽赎罪,更可警示后人。其家眷,可由寨中公田供养,以示我寨仁厚,不累无辜。”
这番考虑,既有惩戒,又留余地,还顾全了寨中人情与劳力,更彰显了不同于日军残酷的“仁道”。石敢当环视众人,见不少寨老微微点头,寨民们愤怒的情绪也因“家人无辜”、“苦役赎罪”的说法而略有平复,便知此法更能收拢人心。
“好!就依胡神医所言!”石敢当朗声道,“将石贵二人押下去,严加看管,日后编入苦役队!其家眷,按寨中孤寡例照料!”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但从今往后,若再有通敌卖寨、祸害乡亲者,无论何人,立斩不赦!”
处置完内奸,石敢当再次面对全寨,声音更加激昂:“乡亲们!鬼子亡我之心不死!这次是瘟疫,下次可能就是刀枪!咱们石家寨,不能再关起门来过日子了!野人谷的游击队,是真打鬼子、护百姓的好汉!胡神医,是咱们的救命恩人,也是活菩萨!我石敢当今日,就做个主——”
他转身,面对王雷和胡老扁,抱拳,单膝跪地!这一跪,重于千钧!
“王队长,胡神医!我石家寨上下三百余口,从今日起,愿与游击队结为生死同盟!寨中青壮,愿听从调遣,共抗倭寇!寨中粮秣药材,愿与兄弟队伍共享!从此,福祸同当,生死与共!若有违誓,天人共戮!”
王雷浑身一震,连忙上前双手扶起石敢当:“石寨主!使不得!快快请起!贵寨深明大义,我游击队求之不得!从此你我便是一家兄弟,同心协力,保卫山河!”
胡老扁也颔首道:“石寨主赤诚,天地可鉴。此番同盟,非为私利,乃为抗暴虐、护苍生。医道本为济世,能与志士仁人并肩,老朽之幸。”
寨民们目睹此情此景,群情激荡。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同盟!打鬼子!”紧接着,呼声如潮水般响起:“同盟!打鬼子!”“生死与共!”“保卫山河!”
空地上,游击队战士与石家寨青壮的手臂挽在了一起,老弱妇孺眼中含泪,却闪耀着前所未有的光亮。一种基于共同磨难、共同仇恨、共同希望而凝聚的力量,在这座历经创伤的山寨中蓬勃生长。
盟约既立,便需落到实处。午后,在祠堂内,王雷、胡老扁、石敢当以及双方骨干,召开了第一次“山河义旅”联席会议。
王雷首先介绍了游击队目前的状况、活动区域、以及对周边敌情的掌握。“……日军在县城、主要镇甸驻有重兵,对山区则主要依靠伪军、便衣队和收买的眼线进行封锁、骚扰。此次投毒事件,表明他们开始采用更隐蔽阴险的手段。我们需加倍警惕。”
石敢当则详细说明了石家寨的地形、人口、物资储备(尤其是粮食和药材)、以及寨中可动员的百余名青壮猎户山民的情况。“寨子易守难攻,但并非绝对。后山有小路数条,需加强巡查。寨中存粮约可支应全寨半年,若加上游击队兄弟,则需开源节流。药材方面,后山颇多野生,但需熟悉路径者采集。”
胡老扁关注的则是医疗与防疫体系的建立。“当务之急,是彻底扑灭此次疫情余烬,并建立常备防疫机制。我建议,在野人谷营地和石家寨,各设立一个医疗点,由我和柱子带学员负责,储备常用药材,培训基本救护人手。两处需制定统一的防疫章程,定期查验水源、灭鼠除蚤。此外,需设法通过可靠渠道,从外界获取一些稀缺药材,如磺胺(当时有效的抗菌西药)等。”
老耿补充道:“情报很重要。‘济生堂’这条线,不能轻易断掉。或许可以利用石贵他们,反向传递一些真真假假的消息,迷惑敌人,甚至引蛇出洞。”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热烈而务实。最终议定了几件要紧事:
一、军事联防:石家寨作为游击队的一个重要外围支点和后勤基地。游击队派遣老耿带一个小组常驻寨中,协助训练寨丁,构筑防御工事,并建立与野人谷之间的快速通信联络渠道(主要依靠熟悉山路的寨民传递)。双方定期联合巡山,清理可疑眼线。
二、医疗同盟:胡老扁统筹两处医疗。在石家寨选拔五名聪慧稳重的年轻人,加入“医道训练班”,由胡老扁和柱子定期教授医术、药学、防疫知识。两处医疗点药材互通有无,重大伤病患者可相互转移救治。着手尝试用本地草药,配制替代某些稀缺西药的方剂。
三、经济互助:游击队协助石家寨开辟更隐蔽的对外交换渠道,用山货、药材换取必需的盐、铁、布匹等物资。寨中余粮,在保障自身前提下,优先供应游击队。游击队则以其在周边乡村的影响,帮助石家寨建立更广泛的民间联系。
四、情报共享:双方各自掌握的情报,及时互通。利用“济生堂”线索,由老耿设计,尝试进行有限度的反间谍行动,务必谨慎,确保安全。
五、共同行动:针对日伪的小规模据点和运输队,在条件成熟时,可策划联合打击,既补充物资,又锻炼队伍,扩大影响。
这些决议,条条框框,看似琐碎,却是一个坚实同盟真正扎根的根系。它不仅仅是热血的口号,更是生存与战斗的实际需要。
会议末尾,胡老扁取出一张粗糙的山川地形草图(由石敢当和王雷共同确认),铺在桌上。他的手指划过野人谷、石家寨,以及周边几个日伪据点。“诸位,同盟初立,根基未稳,敌人必不甘心。我料其下一步,无外乎继续封锁、渗透,或寻机进行军事报复。我们需主动破局。”
他指向草图上一处:“此处‘黑风隘’,是通往山里几条小路的交汇点,地势险要,目前只有少数伪军驻守。若我们能悄无声息地拔掉它,不仅能打通一条更安全的联络通道,缴获物资,更能震慑敌胆,向周边乡村展示‘山河义旅’的力量与决心,吸引更多志同道合者。”
王雷眼睛一亮:“老胡,你和我想一块去了!黑风隘守军不多,但卡着脖子。以前咱们人手不足,难以兼顾。现在有石寨主的人马和地利,完全可以谋划一次漂亮的联手突袭!”
石敢当摩拳擦掌:“没问题!寨里的小伙子们,爬山钻林、设伏打猎是好手!早就憋着一口气了!具体怎么打,王队长、胡神医,你们下令便是!”
详细作战计划需进一步侦察后才能制定,但主动出击、打开局面的战略方向,就此确定。会议在充满希望与斗志的气氛中结束。
傍晚,夕阳给山寨镀上一层金红色。胡老扁站在寨墙上,望着远处层峦叠嶂,山风拂动他花白的鬓发。胸口的伤处已愈合大半,但连日的劳心劳力,仍让他感到一丝疲惫,然而精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王雷走到他身边,递过一竹筒温水。“老胡,辛苦你了。没有你,就没有这个同盟。”
胡老扁接过,喝了一口,摇摇头:“是鬼子暴行,石寨主深明大义,战士们英勇,百姓们渴望安宁。老朽不过恰逢其会,做了点本分事。”
“你这本分事,可是抵得上千军万马。”王雷感慨,“接下来打黑风隘,你……”
“我自然同去。”胡老扁打断他,语气平淡却毋庸置疑,“如此行动,必有伤亡。我在现场,或许能多救回几条命。况且,医者亦需知兵,方能更好地在战火中行医。”
王雷知道劝不住,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那就一起!让鬼子看看,咱们这‘山河义旅’,有神医坐镇,阎王也得绕道!”
两人相视而笑。脚下,山寨中炊烟袅袅升起,与晚霞融为一色。训练的口令声、修补房屋的敲打声、孩童逐渐恢复的嬉笑声,交织成一曲生机渐复的乐章。
远处山峦如黛,烽火未熄。但在这片深沉的土地上,一粒名为“同盟”的种子,已顶着血与火的压力,顽强地破土而出。它的根须,连接着野人谷的溶洞与石家寨的祠堂,连接着游击队员的草鞋与山寨青年的猎刀,更连接着胡老扁银针上的仁心与所有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胸膛里的热血。
这同盟,生于烽火,注定要在烽火中成长、淬炼,直至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