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的夜,静得有些出奇。
并没有往日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丝竹管弦,也没有宫人们战战兢兢的低语。今夜,只有风穿过庭院中那棵百年梧桐的沙沙声,和一地如霜的月光。
院中,摆着一张紫檀木的小几。几上,温着一壶早已没了热气的“雪顶含翠”。
两个女人,隔着这壶冷茶,静静对坐。
坐北朝南,身着明黄色凤袍,即便是在这就寝的时辰,依然发髻高耸、金翠耀目的,是当今大魏朝最尊贵的女人——皇太后,林嫣霜。 或者说,是拥有着“许倾寰”灵魂的,林嫣霜。
而坐在她对面的,只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寝衣,发间甚至连一支珠钗都未曾佩戴,整个人清冷得如同院中那株药草般的,是景仁宫的主位——宁贵人,许倾寰。 或者说,是拥有着“林嫣霜”灵魂的,许倾寰。
这一幕,若是落在外人眼中,定是诡异至极。 一个是权倾天下的太后,一个是深居简出的贵人。本该是云泥之别,此刻却像是一对相识多年的老友,又像是一对不死不休的宿敌,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博弈。
但只有她们自己知道,这场博弈,早在多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当她们的灵魂在阴差阳错间互换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
“你瘦了。” 皇太后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久居上位的威严,但此刻,那威严之下,却藏着一种难言的疲惫与沧桑。 她伸出那双保养得极好、指甲上涂着鲜红蔻丹的手,轻轻端起面前的冷茶,却并没有喝,只是放在鼻端嗅了嗅。 “这‘雪顶含翠’,还是当年的味道。只可惜,茶凉了,便只有苦涩,再无回甘。”
宁贵人(许in林嫣霜)微微抬眸,那双本该属于“许倾寰”的、总是带着三分怯懦与温婉的眸子,此刻却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她看着眼前这个占据了自己曾经身体的女人,看着那张自己熟悉了二十几年的脸庞,心中竟然再也泛不起一丝波澜。
“茶凉了,可以再热。人若心凉了,便是再加上三千繁华,也暖不过来。” 宁贵人淡淡地说道,顺手拿起手边的一株刚刚晾晒好的“七叶一枝花”,细细地端详着叶片上的纹路。 “太后深夜造访,不仅屏退了左右,还特意选在这景仁宫的后院,想必不是为了来品这壶冷茶的吧?”
皇太后看着她手中的草药,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你……还是这么喜欢摆弄这些花花草草。哪怕是换了一副身体,哪怕是经历了那么多的血雨腥风,你的性子,竟是一点也没变。”
“变?”宁贵人笑了,笑容清浅,却带着一丝自嘲,“怎么没变?若是在以前,林嫣霜绝不会甘心在这深宫之中,做一个默默无闻的贵人。她会争,会抢,会为了那个所谓的‘后位’,斗得头破血流。” 她放下了手中的草药,目光直视着皇太后。 “可是现在,看着你……看着‘我’坐在那个位置上,日日夜夜被权谋算计所裹挟,连睡个安稳觉都成了奢望……我突然觉得,变了,也挺好。”
皇太后的手微微一颤,茶杯中的水洒出了几滴,落在她那绣工繁复的凤袍上,晕开了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放下茶杯,目光变得幽深而锐利。 “你恨我吗?” 她突然问道。 “当初,若不是我(许倾寰)的贪念,若不是我设计了那场意外……也许,我们都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越国公主,而我,或许早就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了。”
宁贵人闻言,并没有立刻回答。 她转头看向了院墙边那一排排整齐的药架。那里,晒满了她亲手种植、采摘、炮制的草药。 当归、独活、苦参、甘草…… 每一味药,都有它的苦,也有它的医。
“恨?” 宁贵人轻轻摇了摇头。 “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恨过。恨你夺走了我的身体,恨你夺走了我的荣华富贵,更恨你……用我的身体,去做了那些我曾经不屑去做、甚至深恶痛绝的事情。”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皇太后的脸上。 “可是后来,我看到了你的挣扎。” “我看到了你用‘林嫣霜’的身份,在朝堂上与那些老狐狸周旋;我看到了你为了保住越国的国土,不惜牺牲自己的爱情;我看到了你在深夜里,因为噩梦惊醒,对着镜子里的那张脸流泪……”
宁贵人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 “许倾寰,其实……你比我更适合做‘林嫣霜’。” “你有着我所没有的野心,有着我所欠缺的狠绝,更有着……那股为了活下去,可以不顾一切的韧劲。” “这三年来,越国在你的手中,不仅没有衰败,反而更上一层楼。连先帝在世时,都不得不对你忌惮三分。” “如果是真正的林嫣霜……恐怕早就被这吃人的皇宫,吞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吧。”
皇太后听着这一番话,眼眶竟然微微泛红。 她死死地咬着嘴唇,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 这三年来,她听过无数的阿谀奉承,也听过无数的恶毒诅咒。 但唯独没有听到过……一句如此透彻的“理解”。 而且,这句话,竟然是来自那个被她夺走了人生的女人。
“可是……这终究不是我的人生啊!” 皇太后突然有些失控地低吼道,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你知道吗?每当我看着镜子里那张脸,看着那身华丽的凤袍,我都觉得像是在演戏!一场永远不会谢幕、也不能NG的戏!” “我怕!我怕有一天梦醒了,我会变得一无所有!我更怕……我演得太久,连我自己是谁,都忘了!”
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宁贵人的手腕。 那力道之大,甚至让宁贵人感到了一丝疼痛。 “林嫣霜!” 皇太后死死地盯着她,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望。 “我们……换回来吧!” “我知道一个古老的秘法!就在藏书阁的禁地里!只要在月圆之夜,配合九九八十一种毒草……” “我们一定可以换回来的!” “你可以做回你的皇太后,你可以拥有这天下的权势!而我……我只想做回许倾寰,哪怕是去种草药,哪怕是去流浪……我也愿意!”
景仁宫的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月光洒在两人的身上,拉出两道长长的、交错的影子。
面对皇太后那近乎哀求的提议,宁贵人却异常的平静。 她没有挣脱皇太后的手,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激动或渴望。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就像是在看一个迷路的孩子。
“换回来?” 宁贵人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然后,她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释然与通透。 “换回来之后呢?” “让你带着这三年的记忆,回到这副孱弱的、只会摆弄草药的身体里?然后看着越国在我的手中,因为我的优柔寡断而走向覆灭?” “还是说……让我回到那副高高在上的身体里,去面对那些我已经无法处理的朝堂纷争,去面对那个……已经被你杀死的‘先帝’?”
皇太后的身体猛地一僵。 是啊。 先帝……是她亲手毒杀的。 为了保住太后的位置,为了扶持幼帝登基,她做了太多“林嫣霜”绝对做不出来的事情。 如果林嫣霜回去…… 面对这满手的鲜血,面对这千疮百孔的局势……她能承受得了吗?
“而且……” 宁贵人缓缓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站起身,走到院中的那棵梧桐树下,伸手抚摸着那粗糙的树干。 “你问我还想不想换回来……” “其实,这个答案,早在半年前那场‘巫蛊之祸’的时候,我就已经给你了。”
皇太后一愣。 半年前,有人在宫中行巫蛊之术,意图谋害太后。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景仁宫的宁贵人。 当时,只要皇太后顺水推舟,宁贵人必死无疑。 那样,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她的秘密了。 可是,她没有。 她不仅没有杀宁贵人,反而以雷霆手段,清洗了陷害宁贵人的那帮势力,甚至不惜为此与摄政王翻脸。
而宁贵人,在那场风波中,也明明有机会在公堂之上说出真相,拉着皇太后一起玉石俱焚。 但她也没有。 她选择了沉默,选择了配合,甚至主动认下了一些莫须有的轻罪,以此来平息事态,保全了皇太后的颜面。
“那一刻,我就明白了。” 宁贵人转过身,背对着月光,她的脸庞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柔和。 “这三年的时光,不仅仅改变了我们的身份,更重塑了我们的……灵魂。”
“这副身体……”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虽然不再白皙如玉、却因为常年接触草药而带着淡淡清香的手。 “虽然它叫许倾寰,虽然它曾经卑微、怯懦。” “但是这三年来,我用它救治了宫中无数的宫女太监,我用它种出了满院的奇花异草,我用它……找到了内心的宁静。” “比起那个整天戴着假面具、活在尔虞我诈中的林嫣霜……” “我更喜欢现在的……这个我。”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如水,直视着皇太后。 “所以,不了。” “林嫣霜,已经在三年前那个雨夜,死了。” “现在的我……” 她指了指满院的草药,指了指这清冷的景仁宫,嘴角勾起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 “……就是许倾寰。” “一个普普通通的,喜欢医术,喜欢安静的……宁贵人。”
皇太后怔怔地看着她。 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骄傲的越国公主,又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的灵魂。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从容与淡定,是任何权势与地位都无法堆砌出来的。
“林嫣霜……死了……” 皇太后喃喃自语,重复着这句话。 两行清泪,无声地从她的眼角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是告别。 是对过去的告别,也是对那个曾经的自己……最后的祭奠。
许久。 皇太后深吸了一口气。 她缓缓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略显凌乱的凤袍。 随着她的动作,那股属于上位者的威严与霸气,再次回到了她的身上。 只是这一次,那威严之中,少了几分虚张声势的焦躁,多了几分…… 沉稳与坚定。
她走到宁贵人面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你说得对。” “既然这副身体选择了这双沾满鲜血的手,既然这命运将我推到了这个位置……” “那我就该……担起这份责任。”
她抬起头,看向那轮皎洁的明月。 “许倾寰……” 她的声音,变得无比的清晰,无比的决绝。 “……也,已经死了。” “死在了那个贫寒的茅草屋里,死在了那个无人问津的雨夜。”
她转过身,背对着宁贵人,一步一步地向着景仁宫的大门走去。 每走一步,她的背脊就挺直一分。 当她走到门口时,她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从今往后……” 她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宫殿中回荡,带着一种君临天下的气势。 “我,就是林嫣霜。” “大魏朝的……圣母皇太后!”
宁贵人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金色背影。 她知道,那个曾经惶恐不安、患得患失的灵魂互换者,已经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真正的、足以掌控这个帝国的…… 女政治家。
“恭送太后。” 宁贵人微微欠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 这不仅是礼节。 更是一种…… 认可。
月光如水,洒满了景仁宫的每一个角落。 风停了。 树静了。 那壶早已凉透的“雪顶含翠”,静静地立在桌上,映照着天上的明月。
这一夜。 两个错位的灵魂。 在这座深宫之中,终于与这具错位的身体,达成了…… 最终的和解。
她们不再是彼此的影子。 她们不再是流离失所的灵魂互换者。 她们…… 就是她们自己。
一个,是心怀慈悲、悬壶济世的许倾寰。 一个,是铁腕治国、权倾天下的林嫣霜。
在这个时空里,她们都找到了…… 属于自己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