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裹着暖意漫过田野时,兰考的渠边已换了模样。去年深秋埋下的茶籽冒出了嫩红的芽尖,怯生生地挤在麦垄旁,被周石头细心地围上了竹片,防备着贪嘴的田鼠。李老汉牵着牛走过,看着那片混种着稻麦与茶苗的土地,总忍不住念叨:“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回见麦子和茶叶做邻居。”
沈清和正在渠边调试新做的水车,木质的轮轴转起来咯吱作响,带起的水花落在茶苗上,溅起一串细碎的绿。高铭远拿着从江南换来的秧盘,里面整齐码着育好的稻苗,根须上还沾着江南的河泥。“茶商公会的信上说,咱们的麦种在那边长势极好,”他把秧盘递给沈清和,“他们托人送了新育的稻种,说是更耐涝。”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周石头眼尖,指着官道欢呼:“是江南的车马!”只见一队马车卷着尘土而来,车帘上绣的麦穗与茶芽已褪了些色,却在阳光下格外鲜亮。为首的依旧是茶商公会会长,只是这次他身后跟着几个戴草帽的农人,扛着的竹筐里露出了金黄的稻穗。
“沈先生,高大人,带好消息来了!”会长跳下马车,手里举着沉甸甸的稻穗,穗粒饱满得压弯了秸秆,“这就是兰考麦种和江南水土掺出来的新稻,亩产比往年多了两成!”他身后的农人们也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有的夸麦秆做的茶园覆盖物保墒极好,有的说照着渠图纸样修的水沟让茶园少了三成病害。
李老汉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稻穗,又抓起一把随车带来的江南新茶。茶叶带着清润的水汽,与兰考麦秆的焦香混在一起,竟生出一种格外熨帖的暖意。“这茶里,好像有咱这儿的太阳味儿。”他咂咂嘴,惹得众人都笑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田野成了最热闹的地方。江南来的茶农教兰考人炒茶时如何保留鲜叶的清香,兰考的农人则手把手教他们用麦秆编囤粮的草席。周石头的竹筐里总装着两样东西,一边是刚摘的茶芽,一边是新收的麦粒,见人就炫耀:“沈先生说,这叫‘两季丰’。”
入夏时,渠边的茶苗已长到半尺高,叶片舒展着,像一片浅浅的绿云。新插的稻苗在水里舒展开腰肢,与岸边的麦子交相辉映,风过时掀起层层金绿相间的浪。高铭远和沈清和在渠边搭了个凉棚,每日里看着茶农和麦农坐在一处,用掺着南北口音的话商量着秋收的事,总觉得那渠水潺潺的声音,比任何歌谣都动听。
一场透雨过后,沈清和忽然发现渠底的泥里冒出了细小的嫩芽。他蹲下身细看,竟是江南茶籽落在水里,在兰考的渠底扎了根。高铭远递过来一把小铲子:“挖出来移到坡上去,说不定明年能长成一片新茶园。”
秋分时,兰考的麦田里飘起了新麦的香气,江南的茶商们又来了。这次他们带来的不仅是茶籽和农具,还有几个学过算术的账房先生,帮着村里记账算收成。周石头背着满筐的新茶跑过来,帽子上还沾着麦芒,把茶叶塞进会长手里:“沈先生新炒的‘渠边茶’,您尝尝有没有麦香?”
会长抿了一口茶,忽然指着远处的田埂笑起来:“你们看,那边的茶苗旁边,竟自己长出了几棵麦秆。”众人望过去,只见茶丛间立着几株饱满的麦穗,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是在和茶苗说着悄悄话。
入冬前,村里在渠边盖了座新仓库,一半存着兰考的麦种,一半堆着江南的茶籽。仓库门上挂着块新木牌,是沈清和写的“南北共仓”四个大字,字旁边刻着麦穗和茶芽缠绕的图案。周石头每天都要去仓库转一圈,数着麦堆的高度,盼着来年春天能再长高一截。
第一场雪落下时,高铭远和沈清和又站在了渠边。渠水结了层薄冰,冰下的水草间藏着游鱼,偶尔搅动水面,惊起细碎的冰花。远处的茶苗盖上了麦秆做的防寒帘,麦田里的积雪像一床厚棉被,把新播的种子捂得严严实实。
“你看这雪,落在麦地上是白的,落在茶丛上也是白的。”沈清和呵出一团白气,手里捧着暖炉,炉上烤着新收的麦粒,香气混着雪气漫开来,“到了春天,它们就一起绿起来了。”
高铭远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江南寄来的新茶饼,饼上印着麦穗的花纹。“他们说,明年要在茶饼里掺些麦粉,做一种新茶点,就叫‘兰考春’。”他把茶饼掰成两块,递一块给沈清和,“就像这雪,盖着南北的土地,到了春天,就都化成同一片水,养出同一份收成。”
雪越下越大,渠边的灯笼又亮了起来。冰面上的灯影比去年更宽了些,像一条铺在雪地里的光带,一头连着兰考的麦仓,一头通向江南的茶园。周石头和孩子们在雪地里堆雪人,给雪人戴上草帽,手里塞着一根麦穗和一把茶叶,引得李老汉直笑:“这雪人,倒像个南北通吃的庄稼汉。”
夜深时,仓库里传来细微的声响,是种子在雪下悄悄积蓄着力量。沈清和摸了摸腰间的“麦茶牌”,上面的麦穗和茶芽被摩挲得光滑温润。高铭远端来两碗热茶,茶汤里飘着烤得微黄的麦粒和新沏的茶芽,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开来,模糊了窗外的雪影。
“等雪化了,就该育新苗了。”沈清和轻轻吹了吹茶沫,“到时候,让麦秆长得更壮些,好给茶苗当屏风;让茶芽发得更旺些,好配新麦做茶。”
高铭远笑着举杯,两碗茶在雪夜里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在应和着渠底冰层下,那悄悄涌动的、属于春天的消息。远处的雪地里,新压的脚印通向田野深处,像是在泥土里写下的诗句,等着来年的风,吹成满世界的丰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