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的茶会结束后,水野姐妹开始轻手轻脚地收拾茶具。
咔哒……咔嚓……
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微响,在音乐余韵尚未完全散去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今天的茶……又是很特别,很美味的呢。”
凉子一边用软布擦拭着壶身,一边小声对千鹤说,眼中还残留着品尝到珍馐的满足感。
“嗯!味道好奇妙,凉凉的,最后又有点烫喉咙,但是感觉好舒服。”
千鹤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捧着茶杯。
她们的声音虽轻,但还是传到了静静坐在原处的久远寺有珠耳中。
“……”
她望着杯中残余的、已然冷却的琥珀紫色茶汤,轻声附和道:
“的确,就连我也……从未品尝过这样的茶。”
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基于事实的确认。
“诶……连有珠都没喝过吗?”
听到连【喝茶魔女】久远寺有珠都这么说,水野千鹤更是瞪大了眼睛。
看向那些被收拢起来的紫色茶叶,仿佛在看什么稀世奇珍。
“连有珠小姐都这么说……之前的那些茶叶,恐怕真的都是……神物吧?”
她的低语带着一丝敬畏。
然而,她们所不知道的是,这并非什么天生地养的神物。
茶叶的选种,是一些基于现有植物谱系、理论上可能存在却从未被成功培育的特殊变种。
其配方,更是经历了数万次近乎偏执的反复修改、精微调试,剔除了每一次不完美的体验,最终才得以凝固成型的、堪称“完美”的比例。
【薰衣紫火】——这便是神渡准赋予它的真正名字。
无论是那浓郁到化不开的薰衣草香气。
还是那初入口的薄荷般清凉与回味时一闪而逝的灼烫,都无比贴切地诠释了这个命名。
它并非自然的恩赐。
只是一位永恒收藏家那庞大橱柜中,一件小小的、却凝聚了无数心血的私人藏品。
“真不愧是茶室里准大人的私人藏品级别的啊。”
水野千鹤一边收拾,一边吐了吐舌头,说:
“薰衣紫火……总算能看懂了,真是完全对得起它的名字啊。”
此时的神渡准,并未参与收拾。
他已坐回工作台前,原罪君王的指尖流淌着微弱而精准的辉光,正在进行「常青」大衣与赠品围巾的最后属性调校。
再过两天,便是星期六。
九条猛夫妇即将莅临「世道」取走他们的衣物。
“……”
他的目光落在大衣前襟上,那两颗由水野姐妹耗费五个小时,亲手雕琢而成的、带有精妙时钟图案的火烧牛角扣。
诚然,它们并非完美无瑕。
在神渡准的眼中,甚至能清晰指出几处线条不够流畅、深浅略有不均的细微瑕疵。
然而,看着这两颗凝聚了少女们专注与努力的纽扣。
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掠过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微笑。
那是一种……看到学徒总算能制作出一些勉强能入眼的小物件时,混合着些许认可与近乎宽容的满意。
此时,茶会的残余已被收拾干净,久远寺有珠悄无声息地走近工作台,看着那件悬挂着、流淌着静谧生命力的「常青」大衣,以及旁边质感柔软的围巾。
“很漂亮的大衣,还有围巾。”
她不禁发自内心地赞叹了一句,尽管她的语调听起来依旧没什么感情波动,但话语本身已是极高的评价。
“纽扣也……很有特点。”
她目光低垂,聚焦在那五枚精雕火烧牛角扣上。
补充道。
“啊……毕竟是「常青」主题,所以要给人一种时间凝滞的微妙感。”
神渡准头也不抬,指尖的光芒依旧稳定地流动。
“纽扣从最初的设计便是如此构思。”
“无论是我,还是客人,对此都很满意。”
他顿了顿,难得地具体说明。
“其中衣领最上方的这两颗,是水野千鹤和水野凉子的作品。”
“虽然比起我的,还有些微瑕疵,但以她们目前的程度而言,已经很了不起了。”
正在远处擦拭桌面的水野姐妹,清晰地听到了这番话,两人动作同时一滞,对视一眼,脸上迅速爬满了难为情的红晕。
但紧接着,一股被认可的巨大暖流涌上心头,让她们的眼眶微微发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是来自准大人的、直接的夸赞!
“的确……如果是手工雕刻的话,比起纯粹的技艺功力,更重要的还是耐心和专注。”
久远寺有珠屈起食指,轻轻抵着下巴,思索了片刻,客观地评价道:
“能做到这种程度,的确了不起。”
她沉默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
“就连我也……很喜欢这件衣服。”
最终,以一种比刚才更加清晰的语调说。
“——?!”
这句话让水野姐妹,甚至神渡准手中的微光都几不可察地停顿了百分之一秒。
久远寺有珠极少如此明确地表露出对某样具体事物的喜爱,尤其是在他人面前,同样的,久远寺有珠对于自己的事物的占有欲和支配欲同样炽盛无比。
“是吗……”
神渡准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
“可惜,它已经有主人了。”
这个答案在久远寺有珠的意料之中,但亲耳听到,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瞳中仍不免闪过一丝细微的失落。
然而,神渡准的下一句话,却让她瞬间愣在原地。
“你离开「世道」,返回魔法使之夜前,我会为你定制一套服装,作为饯别礼。”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有珠。
“从衬衣、领带,到马甲、外套、下装,都会包含。”
“届时,由你自己提出具体要求,运用你之前从我这里学到的穿搭知识。”
“从风格、色彩、版型、面料,到同款细类,自行精选出你的需求。”
“我不会给予任何意见指导,仅作为一名执行者。”
久远寺有珠怔住了,仿佛需要时间消化这突如其来的馈赠,她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闭上眼睛,微微躬身。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语气带着疏离的礼貌与克制:
“但是……我不想对他人产生过多的亏欠感。”
“您最近为我做的事情,已经太多了……”
神渡准只是轻飘飘地反问了一句,却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直接切中了要害:
“所以你感到压力了?”
这句话轻易击碎了魔女努力维持的心防。
“是。”
她沉默了片刻,最终诚实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
“不需要。”
神渡准的回答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
“你这是自己施加给自己的压力。”
“我所做的一切,仅仅是因为‘我想做’,仅此而已。”
“我对任何事物的走向,有我自己的判定标准。”
他重新低下头,继续手中的调校工作,语气淡漠却不容置疑:
“我是纯粹的自我主义者。”
“你只需要告诉我,想,还是不想要,就可以。”
空气仿佛凝固了数秒,久远寺有珠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又松开,她抬起头,黑曜石般的眼瞳直视着神渡准。
“嗯,想要。”
终于,清晰地,毫无保留与掩饰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就对了。”
神渡准似乎并不意外,活动了一下手腕,用一种近乎描述物理定律般的口吻说。
“不需要想太多,久远寺有珠。”
“你大可以将其理解为,这么做会产生一种能让我感到舒适的能量。”
“而我,吸取这种能量,便是给我的报酬。”
这种将情感与馈赠彻底“能量化”、“交易化”的解释,反而让久远寺有珠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许。
她思考了一下,仿佛在理解这个奇特的逻辑,随后,以极小的、近乎呓语的声音喃喃道:
“您做让别人感到幸福的事……您自己也会感到幸福吗?”
她抬起眼,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与不解。
“您似乎真的……很能和其他人共情呢。”
“……”
闻言,神渡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尽管幅度小到几乎不存在。
但他手中那稳定流转的微光,确实出现了刹那极其细微的紊乱,可他几乎是在瞬间,便以强大的意志力控制住了身体的反应。
“……”
神渡准再一次恢复了那精准如同机械一般的动作,他近乎苛刻地将大衣和围巾上的每一缕纤维都调整到最佳状态。
他自然听见了久远寺有珠的话。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然而,他的意识几乎在接收到的同时,便启动了最高级别的过滤与屏蔽机制。
他有种清晰的预感。
一旦自己真的开始深入思考、接纳这条信息背后所蕴含的情感逻辑与认同。
将会对那好不容易维持在30%、尚且脆弱的“人性”比例,产生不可控的、甚至是爆炸式的影响。
【不能,不能够……】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意识深处回响。
【不能再变为那只【蚁】了。】
这是只有神渡准自己知晓的、深埋于原罪君王本质最深处,连权能都无法完全抹除的……属于“过去”的恐惧。
他将那因共情话语而泛起的、微小的人性涟漪,再次强行压制,熨平。
如同不曾存在过。
店内,只剩下水野姐妹轻柔的收拾声。
以及那悬挂的「常青」大衣,无声地散发着时间凝滞般的气息。